我在外面的时候,忽然想起,沈飞云双手环抱,淡然道,我的鲜血好似服下两枚特质的解药,就不必去死。

    湖水老人原以为沈飞云来目睹他的惨状,看他如何悲惨地死去,不料绝处逢生,竟能听见这样一句话。

    在毒血的折磨下,他早已精疲力竭,方才那几个字也可算作回光返照,而听到能活的言语,当即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求生欲,重重朝沈飞云磕了一个响头。

    他哭着哀求:饶了我。

    这三个字,说得分外爽快利落,响亮干脆,简直不能算是将死之人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身强力壮。

    沈飞云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对方当真厉害,能拖到现在还不死,又踟蹰许久,心想若是在他思考时,对方就此死去,那也算天意如此。

    大概是湖水老人命不该绝,天意要他在世上继续苟延残喘,于是等到沈飞云想出答案,他还没有断气。

    我要你办一件事。沈飞云款步上前,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粒鲜红的药丸。

    他半蹲,低头道:你回到长安去,找沈照,告诉他增兵冀州东北边境,联合冀州牧做好防范,动作轻巧,不要惊动人。切记保密,不要叫许清韵和石莉萍,或是别的任何人收到风声。

    湖水老人猛地点头,点完头,他终于力竭,彻底扑倒在毛毡上,徐徐闭上了双眼。

    沈飞云点住湖水老人周身保命的大穴,不再耽搁,直接将红色解药拍入对方嘴里。

    片刻之后,湖水老人刚刚断绝的呼吸续上,心跳脉搏开始恢复。

    沈飞云警告道:这解药就连许清韵也没有,我只做出一粒,剩下的只等我回到长安再说,你千万别偷奸耍滑,妄图欺瞒我。

    我我晓得湖水老人断断续续道。

    沈飞云明知此人不可信,可情况特殊,又不得不用他,心想自己该做的已经做到,该说的也已说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一把拎起湖水老人的衣领,将人带入客房中,最后警告道:这毒血必要服用两粒解药,而我只有一粒,且效果难说,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敢。湖水老人瘫在床上,十分识时务。

    沈飞云点了点头,面上淡淡,并不表示相信与否。

    他直接取下扇坠,扔在枕边,吩咐道:带上这枚积年寒冰玉,父亲一见即知。

    明白。

    沈飞云说完,也不在乎对方的回答,转身替人掩门,接着便走开,回到苏浪所在的卧房。

    谁?一道虚弱而警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沈飞云颇觉惊喜,听声音苏浪似乎半昏半醒,否则不至于连他的脚步声也分辨不出,但能这样快恢复意识,当真不容易。

    也亏苏浪正年轻,内力充沛,且求生欲极其强烈,这才能够抵挡这炼狱般的折磨与苦楚。

    是我。沈飞云坐在床沿,轻轻抚摸苏浪的脸颊。

    沈飞云?苏浪试图睁开双眼,但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想要伸出手,握住沈飞云的手,或者拉住对方的衣袖、衣摆,或者直接抱住对方,可他无法动弹。

    沈飞云留意到,直接伸进棉被中,抽出苏浪的手,与其十指交握。

    我问你,你能和我说实话吗?沈飞云轻声道。

    苏浪却失去动静,听到沈飞云的声音、握住温暖修长的手、嗅到令人安心的气息,他已没有再多奢求,深深昏睡过去。

    沈飞云哭笑不得,脱去靴子,躺进棉被中。

    知道身旁躺着的人是苏浪,和以为同枕共眠的人是祁郁文,这滋味大不相同。前者虽在极糟的境遇中,他心里又大为凝重酸楚,却仍然有说不出的微弱甘甜。

    沈飞云一昼夜没睡,熬到现在,费尽心神,也是疲惫不堪,头沾枕头没多久,很快便去见了周公,只是心中有所担忧,因此不能深眠,有一点响动就能瞬间苏醒。

    因屋子与外面隔绝,室内一片漆黑,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约莫是几个时辰后,沈飞云被身边人的动作闹醒。

    他克制呼吸,装作依旧沉睡,很快侧脸处传来滚^烫的呼吸。

    苏浪伤得很重,几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从昨夜一直发热到现在,因此身子、呼吸也比寻常要热。

    照理说,苏浪应当刚醒过来,意识都不见得恢复多少,更是虚弱不堪,没有力气,但他见了沈飞云,再难克制,忍不住在人脸上重重一吻。

    交握的手收紧,仿佛想如此黏上一辈子,再不松开。

    这个色鬼。

    沈飞云双颊微红,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他还以为苏浪醒后会做些什么,竟然是来亲他。苏浪当日顶着莫听风的容颜,来同他做最后的道别,也是情不自禁地亲吻他,和他忘情地触碰拥抱。

    沈飞云被逗笑,再不能装作沉睡,只好出声问:你方才做什么?

    苏浪没想到自己会被抓包,昏昏沉沉间,忘了要装作祁郁文,只一心以为自己正是苏浪的样子,而沈飞云心无芥蒂,同他亲密地睡在一处,心中别提有多快活。

    事实上,他是被痛醒的,且一直苦不堪言,但既然无法排解,只好默默忍耐,在痛苦的间隙,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滋味。

    饿。苏浪不愿回答沈飞云的调笑,于是吐出这一个字,接着又说了一个渴字。

    沈飞云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准备替做饭倒茶,只是

    松手。他拍了拍苏浪的手背,不由得又气又笑。

    苏浪却握得更紧,他又有能有多少力气,沈飞云只轻轻一挣便能离开,只是沈飞云也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不愿率先松开。

    不苏浪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暗哑难听,像是最劣质的管乐器。

    沈飞云没有法子,只能像哄小孩般,柔声道:很快,我去去就回,你快两天没有吃饭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渴死、饿死了。

    不苏浪倔强道,不饿,不渴

    沈飞云见不能放任下去,于是笑骂一声胡说八道,抽手起身。

    苏浪猛地惊醒,瞪着清冷的双目,却因室内一片漆黑,加上极度虚弱,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

    他恨恨道:别走。

    第56章

    这般生龙活虎。沈飞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还当你痛得要死要活,生怕你一个不留神就先我而去,结果为你好,你还不当回事。

    说完,又是拍了拍苏浪的肩膀,好言劝道:我不走远,就去厨房烧水做饭。

    苏浪病重,根本没有几分神智,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心意。沈飞云的话到了他耳朵里,就成了沈飞云还是弃他而去,于是他大为心痛。

    陪我。他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弥留之际,你不要

    沈飞云听到弥留之际这四个字,气得额头青筋都不经意绽开。

    他轻斥道:瞎说什么!哪里就这么轻易去死,你太瞧不起我了,有我在,你别想死。

    我苏浪还想再说什么,可说得太多,身体支撑不住,喉咙里一阵阵辛辣。更别提他肺叶受损,每一次呼吸都像受刑,说话则愈发疼痛。

    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住油灯,走到角落,掀开油桶的盖子,舀了一小勺添上,而后点火。

    屋内燃灯,他便将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接着坐在床边,将油灯搁在床头的矮桌上。

    灯火下,苏浪的情形一览无余,额上、鼻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双眸模糊不知看向何处,嘴唇干涸起皮,青紫一片。

    沈飞云盖住苏浪的小半张脸,低头在人嘴上亲了一下,呢喃道:我会回来,听话。

    这一招果然奏效,苏浪再不出声。

    沈飞云只觉得掌心微痒,是对方的睫毛轻轻刮蹭一下,就此安心在他掌心闭上双眼。

    我会陪你很久,从开春到暮春,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在。沈飞云轻叹道。

    他察觉到掌心的温度过高,于是走到脸盆旁,拾起搁在上面的素帕,重新洗净拧干,将苏浪的脸庞擦了一遍,接着叠好放在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系紧衣带,走去厨房。

    沈飞云经过昨夜烧水,有了一些微末的经验,这次好了一些,很快烧了满满一桶水。只是煮饭到底不擅长,耗费老半天的工夫,才煮了稀薄的一锅粥。

    他熄灭炉灶里的火,掀开盖子一看,熟是熟了,但他下手没有数量,本想煮个三四碗,结果恐怕十个人都喝不完。

    他洗干净碗筷,先自己喝了满满三大碗,感到有些饱,再盛了一大碗,端了回去。

    沈飞云走回床边,舀了一勺递到苏浪唇边,道:张嘴。

    苏浪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放松,依言照做。很快,干枯泛紫的双唇得到滋润,不再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开裂。

    沈飞云仔细观察,发现苏浪并没有吞咽,而是将粥水含在嘴里。

    咽下去。

    苏浪浑身疼痛,吞咽的动作对于寻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可对他来说,就像是刀割的刑罚,因此他下意识抗拒。

    沈飞云不禁皱眉,再度劝道:咽下去,你现在正需要水和粮食。

    苏浪神色痛苦,强忍着不适,将嘴里的粥水咽了下去。果然,随后胸口一阵阵抽搐,像被锋利的刀剑割过,将原来的剧痛都一并盖过。

    沈飞云见他如此,心中也不住难受起来。

    他搁下碗筷,尝试了几下,因苏浪~穴道易位,他不敢轻易动手,这次终于点对一处,止住了苏浪的疼痛。

    这样一来,你不会再这么难受,只是痊愈的速度会慢上许多。沈飞云解释道。

    说完,他重新端起瓷碗,一勺勺舀过热粥,递到苏浪唇边。

    苏浪吞咽的速度极慢,这一碗粥,少说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喝完。

    沈飞云又舀水给他,喂到最后,苏浪再不张口,知道对方已经吃饱喝足,于是停了下来。

    沈飞云接着去给湖水老人端了两碗粥,直接搁在桌子上,说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苏浪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身上的温度也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烫得骇人。

    醒来之后,他回想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察觉到身旁躺了一个人。

    意识到沈飞云与他同枕共眠,还小心翼翼照料他,放任他的轻薄,又对他十分亲昵,苏浪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我当真会杀了你。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终于想起,他现在还是祁郁文,以师兄的样子出现在沈飞云面前。

    从青州相遇,到长安易容成莫听风与沈飞云纠缠,而现在他是师兄祁郁文的模样,可就是这样,沈飞云依然

    离别之际,他分明说过,沈飞云若是再移情别恋,他会将人困住,只有他一人能够看到。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纳沈飞云喜欢莫听风一事,如今又要说服自己沈飞云又喜欢上了祁师兄。

    为何总是如此?

    你醒了?沈飞云动了动,含笑道,继而起身去点灯。

    点完灯,他躺回床上,枕着胳膊,静静凝望苏浪,觉得这是难得的好时刻,两个人重逢半年有余,多是分别,少有这样安宁相望的光景。

    苏浪紧攥拳头,目光落在沈飞云脸上,喉结滚动,沙哑道:我是谁?

    你自然是苏浪无疑。

    沈飞云笑了笑,将刚要说出口的话收回,温柔应答:你是苏浪的师兄,是流岫城主辛含雪的大弟子,你是祁郁文,对么?

    我是祁、郁、文。苏浪喃喃几遍,闭上双眼,嗤笑一声,点点头,不错,我还能是谁,我便是祁郁文。

    你很喜欢我?沈飞云伸手,将苏浪的鬓发拨至耳后,你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是我。我要去为你倒个水,你拉着我的手,模样可怜。你第一次醒来,什么也没做,只亲了我一下。这些,你承认么?

    苏浪拳头紧攥,太过用力,手背上的伤痕就此崩裂,鲜血渗入棉被里。

    之前半昏半醒间做的傻事,随着沈飞云的问话,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不停刺痛着他。

    双眸逐渐泛起血丝。

    他咬紧牙关,胸膛剧烈起伏。

    几次深呼吸后,苏浪忽地泄劲,唇瓣翕动,有气无力道:承认,我承认,我我

    原来你喜欢我。沈飞云大为欢欣,只觉自己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都因苏浪的承认,自己心中的快活就轻易翻倍。

    苏浪痛心疾首,恨不能自己早早死去。

    他为何要在临死前念着沈飞云,觉得自己爬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再见对方一面才肯去死。

    如今他活着见到了沈飞云,难道就真的如愿?他只觉得生不如死。

    沈飞云一想到苏浪孤身应战,明知之前分别时,可能会是两人最后一面,却也什么都不说,还想瞒着他,心中压下的气愤又重新冒头。

    祁师兄,沈飞云将这三个字咬得极为清晰,你之前在马车中,义愤填膺,替师弟苏浪出头,恼恨我移情别恋莫听风。没想到,如今轮到你自己,要来抢师弟的心上人。

    苏浪善于观察人心,可或许当局者迷,他从来也看不透自己,也看不穿沈飞云的心思。

    他将近二十年,都在学习如何抛却自己的情感,将别人的爱恨情仇融入自己的面具之下。

    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样痛彻心扉的滋味,痛到头脑开始一阵阵抽疼,指尖发麻、心脏收紧。

    沈飞云性子散漫,但不代表他不懂揣度人心,事实上他最会察言观色,只是偶尔轻笑着讥讽两句,很少真血淋淋地发表诛心之论。

    不知为何,他一旦知道苏浪喜欢自己,喜欢到不能自已,就生出了十分恶劣的心思。

    但他也懂见好就收。

    此刻,苏浪整张脸皱成一团,眉目间的痛苦远胜此前任何一刻,仿佛致命的鞭伤与剑伤不足为道,而沈飞云轻飘飘的几句话倒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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