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云看到苏浪如此神色,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住嘴道歉。

    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苏浪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便是宽解之语,想要原谅沈飞云,可自己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漫天的嫉恨与恼怒,说出来的话就好似嘲讽。

    沈飞云懒得再说,直接岔开话题道:别错不错的,这都是次要,你的身体最关键。上次敷药还是四天前,你毁及筋骨,不仅表面遍体鳞伤,内伤才应仔细调养。

    让我伤着。苏浪说完,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沈飞云直接抬手,用衣袖替人拭去血痕,冷笑道:我千方百计地替你治疗,不惜耗损内力,为你打通经脉,灵丹妙药全部给你,是为了听你这句话?你若是不向好,我就

    我说,让我伤着,让我去死。

    苏浪眼中蒸腾起雾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喉咙和肺叶还没好全,说出来的话像在漏风一样。

    他的心也似在漏风一样。

    住嘴。沈飞云冷冷呵斥,但凡再让我听见一句自暴自弃的话,以后别叫我再见到你。

    苏浪闭上双眼,寒声问:不想见到的是谁,是祁郁文么?

    是你,沈飞云边说边起身,你是谁,做了自毁的事,我就不愿意见到谁。你若是觉得你是祁郁文,那我不愿意见到作为祁郁文的你。你若是别的人,我便不愿见到是别人的你。

    好。苏浪咳嗽一声,打断道,我不会再说

    说话间,苏浪已经想通,他若是就此死去,不知沈飞云更爱的人是谁,心中悼念的人又是谁。

    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来,以祁师兄的性子和面貌,摆脱沈飞云。

    就像他之前扮演莫听风时,对沈飞云所做的一样。

    第57章

    沈飞云得了苏浪的承诺,心中略感怪异,不知是否该去相信,只好俯身,凑到苏浪面前,认真严肃地盯着对方的双眼看了一阵,确认没有看出任何闪躲与游移,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好养伤,别想太多,你的手脚和功夫彻底恢复,约莫还要练上一年。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一下,接着郑重其事道:我会陪你。

    一年苏浪眨了眨眼睛,垂眸瞧着被子,将这个时间轻轻在双唇间咬了一遍,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对,一年,沈飞云点点头,这是痊愈所需的时间。但倘若能够行动,估计再过一个月即可,能运用功夫,至少要到暮春时节。

    这也是他和闫肆交谈,将时间定在暮春的原因。

    好。苏浪重重地答应。

    沈飞云闻言,长舒一口气,笑道:你感觉如何,饿吗,渴吗,还是有别的事想要同我说。

    苏浪被点了止痛的穴道,虽仍痛得要死要活,但比起之前要轻上许多,能够忍受。

    除此以外,如若说还有别的不适,那就是吃得太少,饿了这许多天,也只喝了些粥水,如何能够饱腹,现正饥肠辘辘。

    他坦然道:饿。

    仅这一个字,也被说得破碎不堪,俨然是强撑着说了太多话,早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开口说下去。

    好,我去给我备吃的。沈飞云边说话,边摸摸了苏浪的额头,顺手抹去一粒滚落的汗珠。

    临走前,他叮嘱道:别勉强自己,短时间内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沈飞云也是听到苏浪破音的一个饿字,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不该在这时态度恶劣,逗弄苏浪情绪起伏过大,叫对方说了这许多话。

    苏浪的喉咙还伤着,得养。

    他走到厨房门口之时,还未迈步入内,就见湖水老人猫着腰,坐在灶台前的板凳上,正烧火做饭。

    湖水老人听见脚步声,转头瞥了一眼,问:这几天一直喝粥,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我煮饭,还抓去几十里外的草原上抓了活物,你要不要?

    一直喝粥,沈飞云也快忍到极限,当然迫不及待想要吃些肉啊菜啊,但他十分不信任湖水老人,对方做出来的饭菜,他又怎么可能去吃。

    多谢美意。沈飞云淡然推辞,但我的胃比较金贵,我还是喝粥为好。

    湖水老人微哂,如何不知沈飞云的意思,于是耸耸肩,煮好米饭盛了出来,接着又开始做肉。

    很快,香气四溢。

    沈飞云就倚着门框,安静地看着,等肉出锅,才开口道: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也是时候出发离开,去长安找该找的人了。

    我要怎么离开?湖水老人嘴里含着饭菜,含混道,从苍风城到长安,少说要耗费几个月的路程,离开沙漠,如果没有载上几大桶水的马车,估计我要晒成人干。

    沈飞云失笑,摇头问:你当初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回去?

    自然是想好的。

    那便是了。

    不。湖水老人敛容正色,放下碗筷,一抹油腻的双唇,你也知道,我不久前劝你,说趁乱逃跑,你没有听。如今再跑,苍风城的那么多双眼睛,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的么?

    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你。沈飞云不紧不慢道,圣火教的人都以为,你在杀死十多名教徒之后,早早离去,你现在离开不会有人发觉。

    湖水老人已有些暴躁,指着沈飞云的鼻子骂道:

    你说得轻巧,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没有载水的马车,我跨越沙漠无异于送死。你以为偷了圣火教的马车,他们不会察觉有异?

    沈飞云却不相信,坚定地摇头,说:不止如此,你一路上对我说了太多谎话,现在性命把在我手里,你仍旧不肯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湖水老人不耐烦地打断。

    沈飞云抬手,扇子抵住眉心,好笑道:你此前是金钩赌坊的打手,是吗?

    不错。

    金钩赌坊设了赌局,江湖上的人纷纷压上金银,买这次决斗的输赢,是吗?

    是。

    他们如何确认消息?沈飞云骤然抬头,目光在湖水老人身上扫过,这样重要的赌局,我想以金钩赌坊、梧桐山庄的实力,还不至于畏惧,不敢进入苍风城一睹究竟,是也不是?

    你很聪明。湖水老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飞云推测道:所以你应当是金钩赌坊派来,好勘验决斗结果,所以我想,你之前说压了一千两白银在我身上,定然是假,好迷惑众人。因你要保证结果公正,肯定不能在我们三人之中下注。

    小瞧你了。湖水老人喟叹一声,还有别的见解么?一并说出来。

    这应该是你为金钩赌坊做的最后一件事,从自以后,你就彻底是自由身了。

    对。

    沈飞云见自己的猜测被一一验证,心中终于感到轻松一些,觉得有了希望。

    他说出最后一个猜测:我想,你不止趁乱逃跑这一条退路,金钩赌坊肯定会派人来接应你,所以你如今被困此地,仍然有恃无恐,是吗?

    的确如此。湖水老人忍不住拍手叫绝。

    他们何时来接应你?沈飞云心想,最好是一个月以后,等苏浪的伤好得差不多,能够动弹,他们就好一齐离去。

    今晚。

    沈飞云听到回答,大为惊诧,没想到湖水老人瞒得这么深,如果不是他忽然想通,来找老人交谈,不然对方今夜离去,他也并不知道。

    湖水老人见沈飞云不言不语,陷入深思,便端起碗来,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而后又将肉给啃光。

    沈飞云回过神来,叮嘱:我交代过的事,你务必完成,否则剩下的解药,我绝不会交给你。

    我明白。湖水老人扔下饭碗,神色不悦,我知道你虽答应了闫肆,不过心里反悔,想要叫沈照出兵攻打圣火教。大军在冀州候着,等圣火教迁徙到燕国遗址,就能一网打尽。

    湖水老人将沈飞云的心思道出,心想这小子果然狠心。

    并非如此。沈飞云神色平静,燕国遗址临近冀州,既然圣火教的人满腹信心,觉得能够搬迁过去,说不定和冀州牧有交情。我不过是怕冀州反叛。

    随你怎么想。湖水老人耸耸肩,可这件事,你要我瞒住石莉萍和许清韵,恐怕就有些难了。

    沈飞云停顿片刻,叹息道:那便算了,的确瞒不住,是我想太多。

    说完这一句话后,好一阵沉默。

    湖水老人等了半天,不见沈飞云出声,于是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等人来接我。

    等一下。沈飞云喊住,你知道要怎么和沈照说话,他才会相信,发兵冀州,这点不用我

    当然。湖水老人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沈飞云缓缓道:那就好。

    湖水老人觉得差不多,不再去管沈飞云,直接转身离去,等走到门口,就听见沈飞云的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践雪山庄的山脚下,说许清韵完全是为了我好;前几天中了我的血毒,又辱骂许清韵,言语中暗示许清韵算计我。这两种情况,究竟哪种是真,哪种是假。

    湖水老人转过身,盯着沈飞云的双眼,安静片刻,回道:许清韵叛出圣火教,隐姓埋名归入中原,又给莫无涯递上生死决斗的圣火令,教导你武功,好叫你替父母报仇雪恨,你觉得呢?

    多谢。沈飞云声音已有些哽咽。

    许清韵默许涵娘在山下开酒馆,示意涵娘受她庇护,因此湖水老人不敢造次,致使老人对她颇有微词。

    既然连湖水老人都肯为她说好话,应该不会有假。

    许清韵为人虽贱,但的确有骨气。湖水老人衔恨道,她十分厌恶莫无涯的为人,又恼恨卢初竟然随了这样的坏种,只提了一把剑、一幅画,连夜出奔,逃到了中原。

    我明白了。沈飞云克制道。

    湖水老人最后总结:如果从燕国人的角度来看,许清韵真是好得过头,好得全无必要。是非真假,并没有分清的必要,我真不知她在坚持什么。

    沈飞云忍俊不禁道:我也不知。

    当最后一个知字落下,湖水老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沈飞云立在原地,等心情平复过后,将铁锅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煮了小半锅粥,自己喝饱后,给苏浪端了一碗。

    沈飞云点好灯,只见苏浪瞪着双眼,愤恨地盯着他。

    我有些事,来得晚了些。沈飞云好言好语地哄着,你多喝些,吃得多了,方能好得更快。

    我苏浪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

    沈飞云见状,立即皱起眉头,放下瓷碗。他还以为苏浪又烧了起来,于是探手去摸苏浪的额头,语气略带焦急:你怎么了?

    第58章

    苏浪双唇紧抿,欲语还休,在床上动弹不得,惟有双颊灿若烟霞,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没烧。沈飞云长舒一口浊气,把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了下来。

    他不解道:你究竟怎么了,不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同我难道还要客气,尽管说出来就是。

    苏浪艰难道:我想方便

    说完这几个简单的字眼,他的喉咙火烧火燎,痛到每一次呼吸都似刀割,看来这已是极限。

    沈飞云闻言,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是了,已有三日,苏浪喝了不少粥水进去,能忍到现在殊为不易,看来是再忍不住,才迫不得已向他开口求助。

    我抱你去外面。沈飞云落落大方道,说完,就要将苏浪从棉被中挖出来。

    不。苏浪憋得满脸通红,囿于嗓子疼痛难耐,只能吐出一个单字。

    但他表情隐忍抗拒,分明是在拒绝沈飞云的触碰,这点不用多说,光用眼睛也能看出来。

    沈飞云放柔声音,缓缓道:你浑身上下,我全都看过,还不止一次,又有什么好羞涩。

    苏浪神色愈发痛苦,并没有因为几句宽慰而放松。

    他自知如今是何模样,想来浑身密布鞭痕与剑痕,丑陋至极,而沈飞云喜欢美人,他却要将这样不堪的身体叫沈飞云瞧见。

    他说不出话来。

    沈飞云生怕苏浪忍不住,万一因为拖延而发生好歹,苏浪这样自尊自爱的人,又怎能接受这样的事故。

    想到这里,沈飞云不再犹豫,直接从柜子里取出一床崭新的薄棉被,将苏浪裹在里面,抱了出去。

    等再次回到房中,沈飞云仔细将手洗净,而后换了一盆新的水。

    喝粥的时候,苏浪还没从变故中回神,整个人恍恍惚惚,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将一碗粥喝完。

    少食多餐,沈飞云放下碗,你一旦感觉到饿,就和我说,我去盛粥,不要怕打搅我。

    苏浪想点头,发现没有多余的力气,只好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

    既然已经吃完,我给你换药。

    沈飞云拿出剩下的半瓶雪花玉露膏,打开置于矮桌,接着坐在床上,背靠床头,将苏浪拉到身前,依靠在自己胸上。

    拉开被子后,苏浪低头看到自己的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满身扭曲的疮疤,在雪白的肌肤上,宛如一条条蠕动的百脚。

    唔苏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沈飞云好似明白了什么,食指沾上雪花玉露膏,边涂抹边道:会好的,这膏药有奇效,不出十天,保准你身上的疮疤都愈合落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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