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浪像是一条溺毙的游鱼,神情呆滞,之前调戏他的神气一去不复返,惟有漫长的沉默。

    你还好吗?沈飞云心中一惊,生怕出事。

    我很好。苏浪回过神,哑声道,还有一点点时间,你若要,就抓紧,我我绝不反抗。

    这是什么话?

    沈飞云怔住,被苏浪不按常理的反应吓到。

    他还以为苏浪会恼羞成怒,会露出破绽,会拿着兵器架在他脖子上

    他在行动之前,设想过千百种可能的反应,但绝不包括苏浪会认栽苏浪是绝不认栽的那种人!

    我错了。沈飞云顿时偃旗息鼓,自觉地替苏浪清理。

    这时候,说出悉听尊便一般话语的苏浪,又开始挣扎起来,在他怀中不安分。

    别动!沈飞云怒喝一声。

    苏浪当然不会被吓到,只是心中五味杂陈,酸痛交集,很多动作都下意识做出。听到沈飞云的呵斥后,竟真不挣扎,浑身肌肉紧绷,乖乖缩在怀中,任由对方替他打理。

    唔苏浪难耐地闷哼,指甲深深地掐入沈飞云的肩膀中。

    沈飞云也觉得自己快临近圣人君子,这样能忍。

    好了。

    良久,沈飞云起身,在哗啦水声中离开,接着取过干净的白布,一把拉起苏浪,将人裹住。

    我自己来。苏浪侧脸,避开沈飞云赤^裸的目光。

    苏浪从小习武,这点酸痛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就是当初被莫无涯打得半死不活,也没有吭声,哪里需要沈飞云呵护有加。

    真正难受的是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至此,他总算明白什么是自作自受,再二再三,就算如何难以置信,却也只好接受现实。

    沈飞云就是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人,他爱上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无法守住的男人。

    这一刻,他已然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反正他别的不擅长,易容可是精通,沈飞云既然喜欢新鲜,他就能给无数的新鲜。

    但他最怕的就是沈飞云有一天真陷入爱河,而那人的地位是他无可撼动的,比如简亦善。

    他颇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怀疑沈飞云之前的长篇大论,觉得简亦善在沈飞云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他自叹弗如。

    沈飞云已经擦干水迹,开始往身上套干净的中衣,并给苏浪也扔了一套。

    你的朝服呢?他问道。

    在马车里。苏浪回过神,低头道。

    沈飞云常住宜辉坊,因此这里日常所需一应俱全,几套衣物不在话下。他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高领玄裳,恰好能将脖子上青紫遮住。

    朝服不能遮住你身上的痕迹。他抽出一条丝巾,递了过去,你带上这个,既可以保暖,又能遮盖。

    苏浪接过丝巾,怔怔出神。

    沈飞云直接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褐氅,将只穿了中衣的苏浪包裹住。

    走,我们赶快下去,免得你迟到。他在苏浪走神之际,搂着人的腰往楼下带。

    室内烧了暖炉,甫一走出,就觉得外面冷得出奇。

    楼梯间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急着往下蔓延。

    走到七楼往下,就能听见宜辉坊特有的欢笑声,男男女女不夜天。

    楼外更冷,大雪纷飞,白日里还只是柳絮般大小,如今已变得像是漫天鹅毛在风中飘扬。

    风雪肆虐,马厩里的车夫早早躲进车厢中。

    沈飞云扣了扣车厢,等待着车夫穿好衣服,动作太慢,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直接一把打开马车门。

    啊车夫刚从被窝里钻出,还没来记得穿好棉衣,一阵凄寒的冷风就往他脖子里灌。

    你进去,我来赶车。沈飞云将苏浪塞进马车中,自己坐在外面,拿过鞭子,解开绳索就开始往外走。

    苏浪微微打开车厢,疑惑道:你这是

    送你去上朝。沈飞云回首,冲苏浪微微一笑。

    天依旧黑沉沉一片,苏浪只能模糊地看清沈飞云的五官,知道对方心情极好,正冲他快活地笑着。

    苏浪心又被刺痛,以为沈飞云想通,觉得和简亦善心意相通,因此就连驱车当马夫这种事,做起来都甘之如饴。

    你快换衣服。沈飞云大声道,生怕自己的声音被肆虐的风雪盖住。

    苏浪很快换好朝服,将大氅披在最外面,又围上沈飞云递来的丝巾,丝巾不长,正好够他盖住脖子。

    其实这就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简亦善胡闹的时候太多,苏浪还迫不得已要将这些痕迹化上,如今就算顶着脖子上放肆的吻痕,也没有人会怀疑。

    尚未娶妻,私德有亏,这简直就是简亦善的标签。

    沈飞云边赶马车边道:还有半个时辰,从宜辉坊到大明宫至多两刻钟,肯定来得及。你这一夜胡闹累得很,睡了没多久,趁这时间,还不快眯上眼睛,偷时间睡一觉。

    睡不着。苏浪低声道,见你喜出望外,语气轻快,我仅有的睡意也都没了。

    这句话太实在,真是他的写照。

    沈飞云听了,一边生出无谓的怜惜,一边暗自得意,原有的气愤都消减许多,甚至有心情哼起了小曲。

    还有什么事能抵得上苏浪为自己魂牵梦萦,自己的小小情绪就能调动对方的喜怒哀乐呢?

    沈飞云等了苏浪足足两年,其中的滋味不言自明。

    多少个深夜,他被噩梦惊醒,苏浪从他怀中离去,之前的柔情蜜意,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又有多少次,他下定决心想要忘记苏浪,去投入一段崭新的人生,却终不能够。

    他反反复复,有一刻恨得真情实感,下一刻又爱得情真意切;上一瞬还决心要叫苏浪好看,体会他两年来的痛苦,下一瞬真见了苏浪,又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为问萧郎在何处,近来书,一帆又下潇湘去。试问别后,软绡红泪,多似露荷珠。

    沈飞云纵情放歌,一如当初在青州,拉着驴板车将邱慎言的尸体带回醉春楼那般。

    两年来积压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唱到最后,他心想,这次要寸步不离,看苏浪又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到哪里去。

    并且,他也要弄清楚一件事。

    苏浪扮作简亦善,目的何在?

    除此此外,还有一件事,他也十分在意听施红英说,她踢门进去,看到简亦善正和姑娘翻云覆雨,又不知这个简亦善是真的简亦善,还是苏浪假扮的。

    一想到苏浪有可能和别人好,沈飞云心中就大不自在。

    如果真是苏浪假扮的,对方竟敢做出这种事,休怪他无情无义,好好教训苏浪。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见到苏浪,沈飞云还是非常开心的。他唱的歌来自元曲。

    第69章

    沈飞云驱车赶到宫门外,一段距离处就停住,不再前行,而后敲了敲车厢,叫苏浪出来。

    这时天仍旧未亮,或许是冬日,或许是下雪之故。

    苏浪身着紫色朝服,因扮演简亦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健硕,和本人病态般的瘦削大为不同。

    他很快下车,撑着一把竹伞,渐行渐远,背影隐在漫天大雪中。

    沈飞云躲在车厢中,和车夫一道窝着,等到天大亮,才听到远处传来人声。他没带伞,只好打开车窗,掀开车帘,静静地望着苏浪。

    苏浪看似在同朝臣攀谈,边走边聊,行得极慢。

    因太远,沈飞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晓得漫天风雪中,一个挺拔俊朗的人立在红墙之下,尤为打眼。

    这一段路,苏浪用了很长时间,等走到马车旁,沈飞云的衣角都被大雪浸湿一片。

    沈飞云扶苏浪上车,抬头道:我们去看看施红英。

    好。苏浪抿了抿唇,颔首答应。

    这次路长,你睡一觉,估计醒来就到了。

    沈飞云说完,喊了一声驾,扬着马鞭,不快不慢地驱车前往边郊。

    果然如他所言,这一段路程耗费了大半天。

    苏浪也的确累得紧,直接在被窝里睡了个香。沈飞云开门喊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来。

    他难得睡得这么沉,平日里都是有个风吹草动就瞬间睁眼,想来是因为沈飞云在他身旁,感到安心,才能睡得这般香甜。

    他这样,沈飞云都不忍心叫醒他,只竖起食指抵住双唇,示意车夫动作轻巧些,随他出来,不要打搅苏浪。

    沈飞云走到阁楼外,远远的就有人迎上。

    落英阁的弟子机敏伶俐,惯会看人行事,简亦善的车马样式浮夸,加上赶马的沈飞云看起来光鲜亮丽,他便十分殷勤。

    阁下是?弟子问。

    沈飞云笑了笑,回道:沈飞云,你叫我沈二即可。

    他神色飞扬,风流恣肆,轻轻一瞥,便有着说不说的韵味,教落英阁的弟子不敢直视。

    二爷随我来。弟子低着头,将马车牵到后院停好。

    长安边郊的阁楼,不比兖州本部,却也很是气派,绝不跌份。这专门停车的院落,里面大大小小堆满了宝马香车,看来江湖上的人确实给施红英面子。

    沈飞云不是没有来过,这次过来,因着心情好,就觉得这里也很不错,凑凑热闹也不是不行。

    他长叹一口气,跟着弟子往客楼走去。

    刚进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吵闹。

    施红英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嘴里磕着瓜子,瓜子皮一粒粒往楼下扔,权当楼下的争吵是个乐子,用来助兴,自己虽是主人,却作壁上观,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沈飞云忽地起了兴致,觉得很有趣味,便择了一张桌子,坐在角落里,看着好大一群人吵成一团。

    一个好似乖巧可爱的少年,高高站立在桌子上,大声吆喝:

    第三个赌局,这次比武,落英阁的人能走到第几轮!

    沈飞云左手托腮,瞧着少年呼喝,谈笑间收了不少人的银钱,胸前挂的袋子里装得鼓鼓囊囊。

    桌下立着一个熟人,是许久不见的湖水老人。

    老人一出现,加上少年吆喝着开赌局,沈飞云就猜测这少年是金钩赌坊的掌门。

    沈飞云抬头再看,施红英依旧十分淡定,还翘起了二郎腿,仿佛这第三个赌局与她的落英阁无关紧要。

    少年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抬头挑衅一般,问:施阁主怎么不出声,是害怕自己举办了武林大会,结果在比武的时候,连两轮都撑过不去吧?

    呸!施红英吐出嘴里的瓜子,笑骂道,好你个李长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在姑奶奶我脚下叫嚣,是上次教训没吃够?

    李长柏一想到上次的情形,脸上就有些恼羞,顿时浮起红晕。

    施红英生得美艳,人又荤素不忌,随口撩了李长柏几句,结果人小子就往她阁楼里递花,被她好一顿调笑。

    她极有分寸,李长柏对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心中痒痒,还没学会说好话,只懂得用言语来招惹施红英,吸引目光。

    金钩赌坊名满江湖,因此李长柏继位后,大家也十分买他面子。

    但到底老掌门不放心,把两年前放出去的湖水老人又叫了回来,帮衬一二。

    沈飞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塞入李长柏怀中。

    李长柏低头看他,问:你买第几轮?

    自然是最后一轮。沈飞云说着,朝楼上望去,冲施红英挑了挑眉。

    施红英放声大笑,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轻飘飘着地,带着万般风情,朝沈飞云走来。

    多少钱?她问。

    不多,沈飞云轻描淡写,不过是一千两罢了,肯爱千金轻一笑。

    眨眼间,施红英已走到他身旁,伸手挽住他胳膊,开怀道:真会说话。你这一下注,我都不好意思输了,怎么也不能叫你折本。

    他们这样旁若无人,亲昵非常,直教李长柏看红了双眼,当即往下一跳站定,将脖子上的袋子摘下,递给了湖水老人,看着是要出手的样子。

    沈飞云见状,微微蹙眉,将施红英推开,直接一挥衣袖,卷住李长柏发来的飞镖。

    你做什么?沈飞云压下薄怒,似笑非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见你出言不逊,想要花钱博美人一笑。你见不得人好,非要动手,是自信能打得过我?

    李长柏的飞镖被轻而易举地接住,他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但在心上人面前,他又怎肯低头认输,当即指着沈飞云的鼻子,偏要逞强,喊道:这次算你走运,再来!

    沈飞云心想,打一个比自己小上三四岁,初出茅庐的少年,赢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他懒懒问道:你说再来就再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李长柏没有回答,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风一般攻了上来。

    好俊的轻功!沈飞云眼前一亮,出声赞叹。

    话刚开了个头,李长柏就飞到他身前,小刀直对着他的肩膀刺来。

    好!周围的人纷纷喝彩,更有甚者鼓起掌来。

    从李长柏开设赌局以来,围观者就兴致满满,一直笑着调侃,也掏了不少银子,可真见到李长柏动手,才算彻底服气,而非只是给老掌门和湖水老人的面子。

    沈飞云后退一步,快速将剩余的字吐出,灵巧地闪避。

    燕子三抄水!有人认出他使的轻功,大声喊道。

    当真是燕子三抄水!这不是已经绝迹了么?

    你有所不知,如今还有两个门派将这轻功流传下来,掌握得炉火纯青,一个是海外隐逸的流岫城,还有一个便是践雪山庄。

    那他是?

    看来是践雪山庄许清韵的独传弟子,沈飞云。

    几招之后,沈飞云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分外严肃地对待李长柏,一招一式过得极为走心。

    只能说不愧是金钩赌坊的掌门,年纪轻轻,武功就这样出众,难怪有底气去招惹施红英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花。

    李长柏瞪着双眼,小刀在他手上变幻无穷,加上他用的轻功是初阳宿雨,能在方寸之地盘走,反而比沈飞云的燕子三抄水要灵巧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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