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容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转过身,把沙发床上的夏凉被团了一下,堆在角落,示意陈越持坐。陈越持把果汁递给他,我们今天是要做什么?

    加糖了吗?关容问,接过去观察果汁的颜色。

    陈越持摇头:是凤梨芒果汁。芒果已经很甜了。杯子是新买的,你放心喝。

    他话还没说完关容已经在动作。店里没有吸管,陈越持没来得及去买,因此关容是揭开盖子直接喝的。放下杯子之后,他唇上染了一点水渍。

    陈越持发现关容的嘴唇稍有点薄,尤其是上唇。他以前听周典说嘴唇薄的人比较冷漠,但是薄唇长在关容脸上就很好看。很适合他。陈越持指指自己的嘴巴:关老师,这里。

    关容见状轻轻舔了一下嘴唇,陈越持看了他好半天,移开目光去,问:以前在便利店都没听到有过钢琴声啊?

    我很少在店里,来都是把书整理好就走了。关容意犹未尽地摇摇杯子。

    是呢,我还老觉得奇怪,老板总是不在,结果店还没倒闭。陈越持看着他的手。

    关容笑,还是看着杯子,在悼念刚才被他喝下肚去的果汁似的:好浪费啊,做一杯果汁还买一个新杯子。划不来。

    面对关容,话总是比思绪快,陈越持说:以后经常给你做就划得来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陈越持不想让关容觉得自己做出这种表现是因为现在成为了他的店员,他想找个补,下一句话却更让自己后悔:如果不够甜我试着加点蜂蜜。

    不等关容回答,又再追加:我给妹妹也是这么做的。

    屋里没开灯,就靠着窗户那点光。关容此时逆着光线,陈越持看不清他的脸,又没听到他说话,心里隐隐有点慌。

    没多会儿关容放下杯子,按亮了台灯:来干活儿。

    好。陈越持松下一把劲。

    关容说的干活儿跟陈越持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没教他怎么把信息挂到旧书网上,也没教他怎么跟卖家交流,而是在桌上摊开两本书,塞给他一支笔一个本子,开始教他关于古籍装帧的知识。

    陈越持以前连古籍装帧这个词都没听过,此时坐在关容旁边,听着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线装一类的词,只觉得奇妙。他听着听着转头去看关容,关容面色很平静,是难得的认真。

    过了一会儿,关容拿笔在桌上轻敲一下,目光并没有从书上移开,说:看书,别看我。图没在我脸上。

    陈越持有点尴尬,这才发现自己跑神了,忙收敛起心神听他说,一边在本子上记笔记。

    说到后来关容伸个懒腰,停下了。陈越持对照着书上的图看自己的笔记,室内陷入极致的安静。

    饿了。关容撑着下巴,用一根食指抵着洗干净的杯子,推得杯子摇摇晃晃,下次再讲吧,下次教你辨认古籍上的信息。

    想吃什么?他问。

    陈越持想了想:不知道。

    关容:你平时吃饭怎么吃的?

    听到这问题,陈越持竟然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但是他仔细回想,自己好像也没感觉缺衣短食了,然而要让他说,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平时都在吃什么。关容铁了心要听,一直等着他应,他最后只得说:好像就随便对付了。

    半晌,关容叹口气:不好好吃饭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呢?

    那关老师说吃什么?陈越持反问。

    关容说:我跟你一样,都是随便对付的。

    两个人都笑了,关容说:有时候在酒吧里就跟着酒吧里的人吃,在外面上课或者在店里就很随便,吃点面包,或者煮点面什么的。

    陈越持听到酒吧两个字,想起昨晚上的事,问:关老师,昨晚我们在外面碰到妹妹,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那个酒吧是做什么的啊?

    听到这问题,关容忽然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住了他。

    第23章 梨树

    陈越持顿时有点心虚,却没懂自己为什么心虚。

    过了一会儿关容说:知道啊。

    他答得这么爽快,陈越持反而不知道该问什么了,只是点点头。

    你倒是挺热心啊,总是替别人操心。关容说,有空也操心操心自己。

    陈越持应:也没有没为别人操心。

    关容不置可否地笑,陈越持不解释了,也轻笑一下,再不提这话头。关容起身伸伸懒腰:你那里方便吗?我们过去煮个面?

    陈越持踌躇了,还坐着,抬头望他:我那边没有厨房,可能只能煮泡面。

    怎么办,我那边也不方便,关容低头跟他对视,眼睫毛垂下来,把双眼的亮带出一点幽微的意思,那就煮泡面吧。

    陈越持不明白关容所谓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得出来关容并不想多讲这个问题。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把关容昨天打包出来的几个包裹带上,出了书店。出去陈越持才发现天晚了。

    邮政局估摸着已经下班,陈越持那里刚好离得近,说可以放到出租屋,明天一早寄。关容也没意见。

    从广场中心经过,中央花坛的梨树已经光秃秃。梨树的枝丫遒劲,光黯之后显得黢黑,而且只要无人修剪,春夏新发的那些枝条就会直冲天空。看上去有种萧瑟意味,但是又很倔强。离得远了像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画。

    两个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停住,看了一会儿树,陈越持说:第一回 见瓶子就是在这树下面。

    关容笑:空了带他跟你玩。他还老念叨你呢,一直跟我说什么星星把你抢走了。星星是谁?上次你接的那个孩子?

    是,是便利店老板的女儿。陈越持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关容并不知道他从便利店辞职的原因。不过他和欢姐之间的状况,他无缘无故也不会乱说。因此说到这里就罢了。

    好在关容是个从不多问的人。可陈越持心里忽然有点别扭,关容有时候为什么就是不再问一句呢?

    只要他再问一句,陈越持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事情。关容对他不必这样尊重,或者不用像对其他人一样这么疏离。

    他是你侄儿吗?陈越持强迫自己打住越来越跑偏的思绪。第一次问起瓶子的身份来。

    关容目视前方,回答:不是的。没有血缘关系,是酒吧里一个朋友的孩子。那孩子没有爸,他妈妈觉得男孩子还是要跟成年男人接触,所以老是放在我这里,烦都烦死了。你说她根本就是自己也烦才给我带的吧?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听不出厌烦。继续讲:不过我也不靠谱,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他一哭我就吓他,刚开始会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学会了,他越哭我越不理他,自己就不哭了。

    陈越持笑起来:你对他可真好。他妈妈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关容说。

    陈越持的出租屋实在是太小太简陋了。到他难为情的地步。

    上一回他病着,关容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但这一回着实需要一些心理准备。虽说这社会笑贫不笑娼,但他从不觉得缺钱是什么羞耻的事情,然而对方是关容,总让他有点踌躇。

    因此在门口扒拉钥匙就扒拉了半天。

    屋子为了节省空间,不仅面积小,顶也很矮,比一般房间显得压抑。进去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陈越持只好在床边拂了拂:请坐。干净的,才刚换两天。

    关容也没多说,爽利地坐下去。

    窄小的碗柜里找来找去只剩两包泡面。陈越持说:关老师,要委屈你了,真的只有泡面。

    我们不是说好了就吃泡面吗?关容答。

    陈越持的小电锅很久没用过,他拿出来洗洗刷刷半天才开煮。那锅电力很小,等水开的间隙里,陈越持就站在案板边等着。关容问:你站着不累吗?

    在书店坐很久了。陈越持应。

    关容又笑:你介不介意我躺一下你的床?

    陈越持回头:当然不。怎么会。

    很多人不介意朋友,但是会介意我这种人吧。他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

    这种人是哪种人?陈越持低声说,你不是也不介意我吗?

    说完身后一直没声音。水锅开了,陈越持转头看,关容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关掉火,陈越持又发现了新的窘境,他连碗都只有一个。好在筷子居然有两双,锅也能将就用用。

    张开那张便携的小桌,刚把面端过去,关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好香!

    陈越持吓一跳,笑起来。

    被关容这么一说,陈越持才真的觉出饿了。两个人的话像是有限额,今天的已经用完,剩下的只有沉默。

    刚刚吃完,隔壁开门声正好响起,预料之中,争吵声来了。

    关容像是吃饱了心情好,呀一声说:感觉就在我耳朵边上吵。

    何止吵了,等下陈越持说到一半停下,咳嗽两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洗碗。

    他把水开得很大,这样水槽里的声音也许遮挡一点其他响动,隔壁却不太领他的情,正洗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才用肥皂洗完手关掉水龙头,嗯嗯啊啊的忽然就来了。

    陈越持不敢回头看关容,半晌却听到关容越笑越大声。陈越持急了,两步跨过去跪在床边,一把捂住了关容的嘴。

    关容双手撑在身后的床面上,没有挣扎,但是眼睛里还带着嘲弄的笑意。就那么看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双方都静了。隔壁的战况很激烈,女的叫完了男的叫,此起彼伏的。陈越持的耳朵根缓慢地红起来。

    这声音他听了很久,从来没引起过任何冲动,甚至除了尴尬和偶尔的烦躁,其他情绪都没有。然而此刻,在关容面前,他忽然难为情到了极点。

    关容却还那么气定神闲,只有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很亮。却又给陈越持一种幽幽深深的感觉。

    琢磨不透。也许关容的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弯弯绕绕的回廊。要走很远才能抵达。

    陈越持一时看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容头稍稍动了一下,陈越持像被吓到一样,慌忙撤开手。他刚才忘记自己才洗过手,摸得关容脸上都是水渍。又手忙脚乱扯了纸巾给他擦脸。

    抱歉。陈越持边擦边小声说,这屋子不隔音,我怕别人以为我们在偷听。吓到人了。他不好意思看关容的眼睛,于是只认真盯着自己手边瞧。

    关容还保持着刚才的懒散姿势,弯着眼睛,问: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偷听吗?

    第24章 冬天

    陈越持的耳根红得更彻底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有一回白天去敲门了,说墙壁不隔音,那个男的说我知道啊还要你说呢,就把门给我甩上了。

    关容拖长着声音哦了一声。陈越持手里的纸还挨着他下巴,他目光下移,落在陈越持的手腕上,陈越持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他于是往后挪了挪。错开去。

    很轻微的动作,落在陈越持眼里却大到令人难堪,像什么东西锤了他一下。他有点茫然,继而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虽然曾经想过要跟关容斩断还没有来得及建立的联系,但事到如今他并不是这样希望的。可是再进一步深想,他究竟要怎样,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谢谢款待。关容似乎一无所觉,说,我得去酒吧了。

    陈越持有点怔愣,收起那团纸,攥在手心:啊?这么晚还要去吗?

    关容笑起来:弟弟,你对酒吧有什么误解?晚上才是酒吧的场啊。

    可是上次我们在外面喝酒,一点就打烊了。陈越持说。

    关容站起身:那是酒馆不是酒吧,后街的酒吧是要开整夜的。他没有低头但是垂着眼,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看着陈越持,说得很从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等关容离开,陈越持好半天才动了一下。那纸已经不成样子,纸屑掉落在黑色的布料上,扎眼,让人心烦。

    陈越持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没几天书店里的事几乎都能上手了,只是对电脑的各种操作不是很熟悉。关容笑说他是古代穿越来的,又教了几回,看他没什么问题,干脆把事情都扔给他。

    他自己还像以前那样不怎么在书店,陈越持有一回问起来,他回答是在打工啊。

    关容对陈越持的放心程度远远超过陈越持的预料,但很奇怪,陈越持却觉得他跟关容之间隔着。好像比以前还要生疏。他试图寻找原因,最后又一一否定。

    他就这么在书店和蛋糕店之间辗转,看着冬天在极短的时间内越来越深刻。在不经意间给人的记忆压上花纹。

    又一个周五,下午陈越持正准备去书店处理订单,忽然接到关容的电话,说让他去幼儿园接一下瓶子,然后直接送到少年宫。

    陈越持电话没挂就转了身,关容叮嘱:他闹脾气呢,你给带一瓶奶什么的。

    怎么闹脾气?因为你不去接他吗?陈越持问,还是不想上钢琴课啊?

    关容含糊地应:谁知道呢,你别单手骑车。

    陈越持应了挂掉电话。他担心瓶子一个人在幼儿园,路上骑得快。到S大门口正好是红灯。

    给瓶子买的奶和零食挂在车把上,袋子有点搅住了,他低头理好,抬头去望信号灯,正好看到街对面有个清瘦的身影。

    脑子嗡一下炸了,灯还没变绿,陈越持已经松开刹车飞速冲了出去。到路中间正好碰到一辆车转弯,他逼不得已急刹车,双方在即将撞上的一瞬堪堪停住。他在车主你不要命的呵斥声中望过去,那身影不见了。

    姐!

    陈越持骑到刚才那人走过的路边,四下搜寻,用尽力气喊:姐!

    路人纷纷转头,又不关己事地错身而过。陈越持喊着喊着没了声音,呆呆地骑在车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接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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