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哼一声。过了好半天,叹道:从你小时候就知道你犟,但犟成今天这样是爷爷没想过的。

    关容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也是此时才真的发现,他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老爷子说:我是不行了,没什么东西能给你,你要还像这样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不回家,以后家里没一样东西是你的。

    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想要的。关容说。

    老爷子笑一声:是,我这老东西你也不想要。

    关容说得平静:如果不想要,我断绝完跟关家的关系就应该走的。

    你小时候我们骗你你妈不在了,你心里梗着我知道。上一辈的恩怨复杂得很,大人们也是选择了一个对你好的方式。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你懂。

    关容要开口,关老爷子抬手阻止了他:我已经老来要死了,就要去见你奶奶,你现在又有了个弟弟,我现在想通了,去你妈那边也不错。她生意做得好。

    沉默很久,关容说:爷爷,我三十岁了。不是在讨论父母离婚跟谁的年纪。我跟关理早就没关系了,他家里的东西给谁不给谁我都无所谓。

    关老爷子摇头:不是这么个说法。你三十了也还是个小孩子,你回来跟杨家那姑娘结婚,你爸那边我去说。再怎么样你是我大孙子。关系哪能说断就断。

    关容忽然问:还去卫生间吗?

    关老爷子不说话了。

    等人真的睡下,关容给陈越持发了条短信: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讲?

    第62章 世界

    关老爷子住了几天院,关容始终在病房守着,只偶尔龚原中过来的时候才回去换洗。

    他时不时打开手机界面,一看到陈越持那天晚上的回复就再没有办法说话。

    不要紧,等哥空了再说吧。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关容不开口,陈越持就不追问。陈越持一直在等他开口,关容明知这一点,可越知道越是无法开口。

    关老爷子出院之后说需要人照顾,龚原中又忙着,关容于是回S大陪他住。期间下沉广场的拆建项目开了标,是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公司,背后的大股东是庄华。

    结果下来之后,庄华通过龚原中问了问关容的意见,关容应:我没有意见。

    官方文件下来催促商家搬迁那天,关容收到几通电话。第一通是阿初的,她向来直接,电话一通就说:听说下沉广场要拆了,小姐妹跟我说敏姐的酒吧已经提前关了?

    是。关容说。

    第二通是妹妹的,接通后沉默许久才开口:关老板,我今天看到敏姐的酒吧已经关了。其他人也在准备了。我去问了问,他们真的要走。

    关容应:嗯。

    然后是龚原中,说得很简短:我去接阿敏,但是他们已经提前走了。

    最后是一条短信,敏姐发的:阿容,我们走了。有空来家玩。

    语言真是奇妙,关容忍不住想,这句来家玩显得这样模棱两可,关系很好很熟可以这样说,关系疏远也可以这样说。他却分不清自己现在跟敏姐是哪种。

    他看遍了通话记录,又把短信通通翻了一遍。没有陈越持的。

    关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到他身后:怎么这么失魂落魄的?跟老不死的住久了烦了?

    关容没出声。关老爷子说: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黑眼圈比眼睛大。

    从窗口能看到那条长满法国梧桐的路。关容想起那一回,也是站在这里,他看到陈越持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发呆。

    他找借口下了楼,在陈越持能望见的楼门口抽了一支烟。

    合拍的床伴离开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这是人与人之间难得的默契。就像现在这样。应该感激。

    他忽觉轻松。

    这才是他从前所熟悉的与人的相处方式。再多的特别最终走到沉默分别的时候都不再是特别,意外而已。

    他只需要等待这段时间的梦境消失。

    睡到半夜又梦到陈越持,关容坐起来再无法入睡。后来他干脆起身,悄悄出了门。

    沿着居民楼旁边的梧桐路走一遍,绕出校门,绕到下沉广场附近的小公园。上了山顶,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下山回家。

    这段时间陈越持住在敏姐那里,他的行李本来就不多,这屋里属于他的东西早就陆陆续续被带走。进屋时关容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是在陈越持住进来之前就有的气息。

    原来他一直没习惯身边有陈越持。

    他一眼看到阳台上晾着着床单和被套,有很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推开陈越持的屋子一看,床上的东西都被拆得干净,被芯叠得整整齐齐。

    关容和衣躺上去,双眼直直往上看。黑暗的潮水慢慢从天花板边缘退去,光影的界限逐渐分明,关容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痕迹,是雨水浸入墙体留下的花纹。像一朵云。

    他在天亮之后给爷爷打了电话,说自己今天不过去,又叮嘱保姆做了爷爷能吃的东西。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屋里的东西也被陈越持整理得整整齐齐。他立马转头想出去,余光从桌边扫过,发现上面搁着一个信封,用一本陈越持常用的工具书压着。

    拆开来,他看到陈越持的字迹。

    哥:

    见信安。

    我想过很多次要给你写一封情书,可是我不敢。终于提笔要写,但我已经不知道这算不算一封情书。

    写这封信的契机来得很不恰当。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坐在店里,在你平时坐的位置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我也知道你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

    这段时间你很忙,我发现一个早就明确的事实,我发现自己对你的生活而言还是太边缘。虽然你表现得像个窝在下沉广场再不离开的小老板,但你的世界始终没有在这里。你的世界我插不进去,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这让我觉得挫败,而且越来越挫败。

    哥,我从来没有面对别人好好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所以我理解你的每一次不说。你的每件事情我都没有办法帮上忙,但我总忍不住会想,要是关容回头看一看我就好了,我不想只做那个被你照顾的人,偶尔能不能也让我照顾照顾你?

    关容,关容,关容,关容关容,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等你开口。我想留在你的世界里,一直这么边缘也可以。关容,求你不要放开我。

    落款一个越字,日期已经是几天之前。那一天关容在医院给陈越持发短信问有什么事,陈越持说不要紧。

    不要紧。

    在恍惚的一瞬间,关容蓦地想起来,医院走廊尽头正对着小花园,那里有一丛荼蘼。他抬眼往外看的时候,暖风将将吹过,一朵荼蘼花的残瓣飘落,消失在光线之外。

    就像夜里的一片雪,落在地上化成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 容春 完

    结局在后面

    第63章 初夏

    下沉广场的拆建其实不如想象中那样快。

    过了没多久,阿初忽然从上海回来,从关容这里拿了酒吧的钥匙,又聚集起一群小姐妹。店里没有酒,大伙儿就从外面买了带来,没有客人就自己玩自己的。

    前两天妹妹带来一个研究生,说是要做田野调查,专门调查从事特殊服务业的或者跟这个行业沾边的人。那小伙子长得还不错,人又礼貌嘴也甜,加上是妹妹带来的学长,众人都给点面子。

    第一天大伙儿看笑话似地围过去,第二天开始不太理睬他,到今天只能出动阿初的力量,像安排任务一样安排了个小姐妹过去接受他的访问。

    能开多久啊你这?酒吧另一个角落里,雷哥问。

    阿初睨他一眼:能开多久开多久,等你的小女朋友就好好等,管闲事。她嘴上不饶人:你看太紧了,很容易把年轻人的新鲜劲看过。

    雷哥只是笑,摇头:满口胡说。

    陈越持在一旁笑。阿初绕过来,指间夹着一瓶小巧的酒递给他,递到一半被关容截了:不能喝,喝了就撒酒疯。

    我不撒疯的哥。陈越持说。

    关容瞄他一眼:谁撒疯谁知道。

    阿初玩味地看两个人,耸耸肩,自己收回来喝掉。没一会儿妹妹和那研究生过来了,阿初见状闪人,雷哥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说等下来接妹妹。

    酒吧一角只剩下这四个人。

    小哥,你俩是恋人吗?那研究生问。

    妹妹觉得有些冒犯,皱了眉想打断,关容示意无事。陈越持坦诚地应:是啊。

    研究生:做你们这一行的同性恋多吗?

    关容忍不住要笑,陈越持清清嗓子:可能吧。

    也有女同性恋吗?对方继续追问。

    阿初抽着一支烟经过:同性恋哪都有。

    研究生推推眼镜,笑了。转而跟陈越持他们聊起最近的一些新闻来,关容打断他:不用问得这么曲折,我们不爱聊国家大事。

    场子一时冷下来,大家干脆听着酒吧里的音乐开始喝酒。陈越持的杯子被关容换成了柠檬水。几杯酒下肚,研究生忖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关容示意请便,他说:这些姑娘们,如果她们遇到了真爱,就是那种她们爱别人,别人也爱她的情况,会不会就能被拯救?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敏姐。妹妹严肃地插话:学长你这么问不对。

    与此同时,陈越持也皱了眉。关容看清他的表情,轻轻笑一下。研究生有点惊讶地问妹妹:为什么?

    妹妹想半天,说:总之我听了这个话很不舒服。

    关容接过话去:你这话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

    什么立场?

    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处境可能是男人造成的,但男人绝对不会是所谓拯救。弟弟,别把自己摆到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当你觉得自己能把人置于一种境地又拖出一种境地的时候立场就出问题了,你把对方当成什么?尤其是当你要做调查的时候。更要警惕。

    场面再一次冷下来,后来那男生讪讪地告辞,妹妹叹口气。

    别这么老气横秋的。关容说。

    他起身去洗手间,妹妹凑到陈越持面前:越哥。

    嗯?陈越持看她神神秘秘的,有点犹疑,以为她要说什么跟刚才有关的事情。半晌却听到她说:关老板不对劲。

    陈越持一怔:啊?

    妹妹说得更小声:你们俩怎么了?我看他一直看你一直看你,他现在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陈越持愣了两秒,嘴角往上一扬,又立刻收了。妹妹说:你给他下迷魂药了吧?

    怎么不对劲了?陈越持摆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话刚说完,关容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正朝这边看。妹妹立刻露出一种被抓包的窘态,扯过自己的书包,扔下一句走了,跑掉。

    她怎么看了我就跟兔子一样?关容走近。

    陈越持盯住他不放,关容歪头看着他,笑问:这样看我?

    你刚才喊妹妹那个学长什么?陈越持问。

    关容皱眉:我喊什么了?

    陈越持抿抿唇,说:没什么。

    关容好笑地说:又来了。语气极轻柔,轻到尾音的一半都滑入了静默中。仿佛他拿陈越持没有任何办法。

    陈越持朝四周看了看,拉着他就走。

    两个人匆匆出酒吧,跨出去时还听到阿初在后面喊:你俩被狗追吗?

    出去之后陈越持就拉着关容一路飞奔,关容也不问。终于跑回家,门一关上陈越持就来吻关容,双手搂住他后背不许他退,强势地攥住关容的呼吸。

    急切的吻之间,彼此的衣服很快在浴室门口脱了个干净。洗完澡陈越持本来打算抱关容回卧室,却被关容拒绝。

    他嗓音沙哑:就在这里。

    陈越持的理智被一把火燎了个一干二净。

    做完又洗了一回澡,天气已经很暖和,关容半/裸/着上身,靠在卧室窗边抽烟,顺便回了龚原中和敏姐的消息。陈越持过来搂他,在他脖颈上不停亲吻:冷吗?

    等下又要洗澡。关容放下手机,握住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是发/春的猫吗?

    陈越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低头把脸埋在他肩上。等那阵不好意思过去,他闷声说:以后不要叫别人弟弟。只能这样叫我。

    关容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换来腰上更重的力道。

    他现在有很多可以告诉陈越持的事情,但是也有要继续保守的秘密。比如那一天他读完信回到书店,发现陈越持一直在店里等他,一如以往的每一天,笑着跟他说哥你回来了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就算说不出口,陈越持也一定感知到了。

    关容转过身,揉揉陈越持的头发。窗帘一角被掀起,他吻到了初夏的第一缕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寂寞的故事,各种意义上的。

    谢谢你看到这里,有缘再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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