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玖擦手的动作一顿,把锦帕扔进托盘里,扭头去看晋鞅:“这会儿都快宵禁了,大长公主为何如此行事?”

    先帝亲封的大长公主,站在朱雀门外面痛苦不已,这哪是受了委屈,分明是想给晋鞅难看!传了出去,别人还说他们宫里这几位贵人欺负长辈,这像什么话?

    “大长公主可说了是为何事?”晋鞅从托盘中取了一块干净的锦帕,细细的替顾如玖擦手,抚摸着一根根细嫩如削葱根的手指,淡淡道,“现在宫门已经下匙,按规矩无要事不可轻易开门。传朕旨意,大长公主年事已高,朕忧心夜寒露重有伤大长公主身体,赐孔雀裘衣一件,遣女史去详问缘由。”

    这都已经春末夏初时节,赐孔雀裘……

    白贤当即便领会过来,领命道:“陛下仁心仁德,大长公主定能感激不尽。”

    您不是要在宫门前诉说委屈吗?那成,就在宫门前说吧,若是没有大事,陛下也不能随便放你进来,您年老体衰,陛下就派人伺候你,还赏赐您珍贵的孔雀裘,是不是够贴心了?

    贴心不贴心,只有德宜大长公主自己心里清楚,至少当她看到虽白贤出来的,只有几个捧着东西的女官后,脸色是不太好看的。

    什么叫无大事者不可随意放行?

    大丰是有规矩言明,宵禁过后,非军政要事不可入宫,但实际上这个规矩也只是看皇帝的心情而定,只要他点头,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可以进宫的。

    现在皇帝竟然跟他说,无要事不可入内,望她包涵。

    包涵?

    德宜大长公主越想越气,索性心一横,学着大丰那些颇有泼辣之名的公主们,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时提及父皇先皇之类,虽然没有一句话说当今陛下对皇室宗人凉薄,但句句不离此意。

    白贤冷眼看着德宜大长公主闹,等她闹着差不多了,才一脸为难,提高声音道:“殿下,非是陛下不愿见您,只是如今已是宵禁时分,实在不便让您入宫。更何况常言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朝中百官也要讲究大丰律法,您府中下人私占民田,借殿下之名放贷,甚至开办赌坊行欺诈勒索之事,此等重罪,岂能轻饶。”

    “公公此言,可是陛下之意?”德宜大长公主怒道,“既然陛下不愿见我,我也就不再打扰。可叹先帝在时,我回京探亲,宫中后妃相迎,得先帝盛待,如今先帝仙去,本宫竟是连进宫门也难了。”

    说完,她便催促马车调头离开。

    “恭送大长公主殿下。”白贤皮笑肉不笑的躬身行礼,待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后,他才冷笑一声。

    “公公,这孔雀裘……”他身后的女官为难的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珍贵裘衣。

    “大长公主拒受皇恩,我等只能据实禀告陛下,”白贤一甩拂尘,阴阳怪调道,“回去。”

    “是。”后面的太监们小心的提着灯笼,捧着原封不动的赏赐,回了紫宸殿。

    白贤一进紫宸殿,便把德宜大长公主所行所说原封不动的讲述出来。

    听到白贤说到德宜竟然明言晋鞅冷待她时,一直笑眯眯的顾如玖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她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她哪是对陛下不满,她是对本宫不满,借机发作陛下罢了!”

    什么先帝在时,后妃皆要相迎,这是在说她这个皇后摆架子。

    “仔细手疼,”晋鞅见她把桌子拍得都颤动起来,忙心疼的把她手抓过来,见她掌心发红,便劝道:“你今日才刚劝了我,怎么这会儿自己先生气起来?!”

    “她若单单只说我便也罢了,还要把你牵扯进来,”拿先帝跟晋鞅来比,还说晋鞅比不上先帝,这是在恶心谁呢?如果不是顾如玖还有些理智,恐怕现在已经把心里的话给骂出来了,“早些年她还是个谨言慎行之人,如今倒拿捏着辈分,倚老卖老起来了。”

    顾如玖刚发完火,就又有人来报,说康平伯在朱雀门外朝紫宸殿方向行礼请罪后,又很快离开了。

    白贤心想,沈家教育出来的人,肯定不是傻子,只可惜没拦住大长公主,如今即便是行礼请罪,也于事无补了。

    他抬起眼皮看向帝后的方向,只见皇上正满脸心疼的替皇后吹着手掌。他再度垂下眼皮,陛下确实不像先帝,因为当今的手段,可比先帝狠多了。

    夜深,顾如玖了无睡意,连续翻了两个身后,她听到躺在身边的晋鞅说话了。

    “久久睡不着?”晋鞅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十分准确的把手搭在了顾如玖的腰间。

    “嗯,”顾如玖把头拱到晋鞅怀里,“我吵到你了?”

    “没有,”晋鞅拍了拍她的背,“还在想德宜大长公主的事情?”

    顾如玖摇了摇头,良久后才道:“我有些想家人了。”为了避免其他人闲话,自从她嫁进宫后,她只见过父母一次,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三月三的那日,她虽然遣秋罗回国公府送了东西,但是这与自己亲手做的荷包相比,再珍贵的东西又有什么用,顾家并不缺这些。

    “若是想了,便请他们进宫来坐坐,”晋鞅知道她从小就由家人教养着长大,与家人感情极深,“万事有我在,别去顾忌他人说什么。”

    顾如玖仍旧摇头:“日后再说吧。”

    听她这么说,晋鞅就知道,久久是不会长召顾家人进宫了。这么一想,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久久如此谨慎行事,只怕是为了给他减少麻烦。

    “不要想这么多,有我在,你便是仗势欺人又如何?”晋鞅这话十分的真心实意。

    顾如玖摇头叹息道:“宸君,你这样不怕养出一个祸国红颜吗?”

    晋鞅笑了笑,“朕不怕。”

    是“朕”不是“我”,他是真的不怕。

    顾如玖轻笑出声,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后,翻过身道:“我似乎有些睡意了。”说完,被子一卷,作势要睡。

    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的晋鞅顿时傻眼,厚着脸皮挤进被子里,然后便如此这般,香甜的睡去。

    两日后小朝会,有官员上奏参德宜大长公主纵奴行凶,侵占民田等罪行。晋鞅把这个奏折留中不发,似乎并不打算提及此事。

    众人想起前两日的德宜大长公主在宫门为了犯奴前哭诉的行为,忍不住有些恶意的想,这位公主该不是与那位管家……

    不能怪朝臣们思想太邪恶,实在是因为大丰历代公主们私养面首、与美婢太监亵玩这种行为太多了,这位德宜大长公主虽然已经老迈,但是听说这位管家虽是太监,又比大长公主年轻十几岁,但他跟随大长公主几十年,又十分受其看重,谁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龌蹉事?

    几日后,又有新的官员弹劾德宜大长公主,说她奢靡,暴虐成性。原因便是出门必仆妇成群,还有打死下人的记录。

    实际上,很多世家贵族都有处死下人的这种行为,但是大家还知道在表面上敷衍一下,报个病痛什么的。德宜大长公主处死婢女时还在桑干郡,所以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这会儿就被言官抓住了把柄。

    一时间,德宜大长公主的名声臭不可闻,连带着让其他皇室族人也蒙了羞。

    这一次晋鞅没有把这些弹劾的奏折留中不发,而是让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查案,以求“还大长公主清白”。

    清白,皇帝不喜欢的人哪来的清白?

    鸡蛋里尚且能挑骨头,更何况这位德宜大长公主可不是什么鸡蛋。

    德宜大长公主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到这一步,她心里有些慌,便匆匆进宫求见太后,哪知道太后称病不见。遥想当年太后还是皇后时,在自己面前客客气气的模样,德宜大长公主咬了咬牙,转身道:“去紫宸殿。”

    她不相信皇后也生病了。

    皇后确实没有生病,但是她却忘了,这个皇后已经被她得罪了。而且这位皇后还小心眼又护短,她站在朱雀门下说当今陛下比不上先帝的话,早被皇后给记在了心里。

    德宜大长公主再见到皇后,心态却与上次不一样,陪她进宫的也不是孙媳司马氏,而是儿媳陈氏。

    陈氏与顾家亡故的大少奶奶同宗同脉,虽说血缘上远了些,但的确算得上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

    德宜大长公主带上儿媳,也是出于这一点的考虑,虽然以往她并不太喜欢这个儿媳。

    沈陈氏进了屋内,就见上首坐着一个身着常服的美丽女子,三千青丝简单的绾了起来,看起来慵懒极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见对方如此穿着打扮,沈陈氏心里咯噔一下,只怕今日所求之事,很难有个结果了。

    这一次德宜行礼的时候不再慢吞吞,长辈的架势也没有再摆出来,显得十分有诚意。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顾如玖让宫女给两人看座,然后歉然笑道:“实在没有想到大长公主今日回来,所以仓促了些,还请不要见笑。”

    沈陈氏这才发现皇后发髻略有些散乱,脸颊微红,似乎是刚起床不久。她内心大骇,这都什么时辰了,皇后竟然才刚刚起床?

    她能想到的,德宜大长公主自然也想到了,可是即便此时她内心有所不满,可是如今有事相求,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咽下。

    “皇后娘娘百忙之中还愿意见我,已是我的福气,”德宜大长公主眼眶一红,声音哽咽道,“家中下奴猖狂,竟做下如此多的恶事。可笑我身为公主,竟连下人都管教不好,实在有违皇恩。”

    德宜大长公主并不傻,事情闹成这样,若是她还要去护着下人,那么恐怕连她自己也要牵连进去,所以干脆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管家,至少她自己能洗干净。

    历经四代皇帝,德宜大长公主小心了半辈子,直到先帝登基十余年后,才慢慢撑起腰杆来。现在朝官向她发难,她才突然想起当年那些姐妹,她们比她聪慧,比她漂亮,比她受年轻公子们推崇喜欢,就连驸马也选得比她好。

    可是这些姐妹们后来如何?

    如今想到那些姐妹们的下场,她才觉得害怕,看向顾如玖的眼神,便越加的小心。

    “下人背主行事确实可恨,”顾如玖接过秋罗递来的杏仁奶茶喝了两口,擦干净嘴角继续道,“公主今日来……”

    “我今日来是向皇后娘娘请罪的,”德宜大长公主站起身,朝顾如玖深深一个福礼,“我管教不力,理当受罚。”

    顾如玖朝旁边的宫女抬了抬下巴,让她们把德宜跟沈陈氏扶起来,然后道,“公主请放心,此事陛下等会让人查明,还你一个清白。”

    闻言德宜心中暗自发苦,可是见皇后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她却不能一直纠缠着这个事情,只好借由沈陈氏这里开头。

    “原来康平伯夫人竟与大嫂是一家?”顾如玖抿嘴笑了笑,然后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手腕处的玉镯,“只可惜往日不知道,竟也没能走动一二。”

    大嫂逝去过后,没见沈家送过丧仪,更无人前来吊唁过,现在也要借着亡故之人的名头,在她面前来攀亲带故?

    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她与两位嫂嫂感情亲密,但这并不代表着,谁都可以来借用这份情谊。

    再说了,大嫂真正的娘家人都没在她面前提这些事,一个远房的沈陈氏也有脸提?

    德宜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太对,皱眉道:“皇后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大长公主想听什么好话?”顾如玖冷笑,“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大长公主沉下脸,压着怒气道:“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如玖抬起眼皮看她,一言不发,却带着无尽的讽刺之意,然后不等德宜再开口,便做出一副疲倦的模样来。

    秋罗见状,十分有眼色的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不太舒服。”顾如玖揉了揉额际。

    德宜与沈陈氏见皇后如此给人难堪,心里又恨又恼,德宜冷笑着站起身道:“既然皇后不待见我们这些老辈们,我等也不好再厚颜打扰。”

    哪只她说完这话,顾如玖竟然连头也也未抬,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

    德宜气得脸色青红交加,愤然离去。

    “婆婆,”沈陈氏出了乾坤宫后,有些不安的对德宜大长公主道,“我瞧着皇后娘娘似乎……”似乎并不太待见她们。

    德宜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皇上若是独宠此等祸国妖后,我大丰百年基业危矣,危矣!”

    沈陈氏闻言吓得面色惨白,回头看紫宸殿方向,仿佛那里住着一头怪兽,即将把人吞吃入腹。

    等两人走了以后,顾如玖放下抵在额际的手,冷声道:“就她们也好意思提我大嫂?”

    司马家三房想送司马香进宫,德宜大长公主可是帮着说过好话,大嫂死在三房人手里,她没找司马家人的晦气,反而是德宜大长公主提起旧事,她心情若是能好才怪了。

    知道娘娘心情不好,秋罗在她耳边说了好些有趣的事情,才让顾如玖慢慢把心情放开,只是到底对司马家以及德宜大长公主有些膈应。

    “皇后身体不适?”晋鞅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宫人来报,忙放下御笔,关切的问道,“可请了御医?”

    “回陛下,御医说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多休养便好了。”

    “朕去看看,”晋鞅合上手上的奏折,对身边伺候的何明到,“你去宣太医院的院判过来,再给皇后把一把脉。”

    “是。”何明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走,有小太监向上前讨好,所愿意帮他跑一趟,却被他一把推开。

    为皇上办事,他就是累死也要自己跑,哪会让别人凑上来。更何况事关皇后,他哪会让别人讨了这个好?

    顾如玖刚翻了一会儿书,就见晋鞅匆匆走了进来,脸色还不太好看,她放下书担忧的问:“怎么了?”难道是有朝臣让他生气了?

    “我没事,”晋鞅没让她起身行礼,走到她面前坐下道,“你怎么样了?”

    顾如玖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便笑道:“没事,我就是不耐烦应付德宜公主,便找个理由让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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