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散家奴,变卖田地,赎回珍珠。”倪润之伏地不起,虽然心有不安,但言辞果决,“今日母亲得以痊愈,倶赖云二小姐赠珠,此刻二小姐生命有危……”

    “我若不依呢?”倪夫人底气不足却不肯松口,只是那倪润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血缘至亲,她许是世上最了解倪润之之人,自知他此刻的果断决绝,多说无益。

    “恕儿不孝。”倪润之叩拜在地,长长不起。

    云氏药材行因为上次供货及时,此刻那些药店送了两盆玉树过来,唐掌柜正吩咐人一左一右好生摆放,这可是招财的风水树。

    倪若枫满头大汗跑至唐掌柜身旁,咽下一口唾沫,几乎是带着哭腔问道:“唐掌柜,云二小姐可在?”

    唐掌柜思量着虽说二小姐对倪家似乎不喜,但还是不敢怠慢,忙把倪若枫带进后厅见云娉婷。

    “二小姐,倪家小姐求见。”

    “有事么?”云娉婷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漫不经心问道。

    此刻一位本地名医正帮云娉婷处理手上的伤口,云娉婷手心的伤口已经不出血,只是外翻的肉让人触目惊心,外加几日来的车舟劳顿,亮丽的妆容也难掩一张疲乏的小脸。

    见倪若枫进来,她本意想疏远随便敷衍几句的,又担心倪若枫将珍珠之事说漏了嘴,忙挥了挥手,唐掌柜便和大夫莫问一起退出了后厅。

    倪若枫走近,站定在云娉婷的前面,理了理气息,有条不紊地说道:“谢谢二小姐赠予我娘亲南海珍珠,是我愚昧无知误解了二小姐,请二小姐原谅。”抬头时已泪流满面。

    云娉婷一惊,原想嘲讽她几句便打发她离开的,岂知她忽然说出珍珠之事?见她流泪,心生不忍的走向前来扶起倪若枫,柔声道:“此事不可声张,你我知道即可。”

    她本就是小孩儿,原也是千金之躯,一身胭脂红樱花薄绸衣衫虽然亮丽光鲜,但就近一看,早已陈旧。

    “哥哥已经知道二小姐赠珠之事了,此次回来正筹集银两准备赎回珍珠还于二小姐。”倪若枫抹去眼泪,继续道:“我们不知原来南海珍珠是小姐的保命符,若是知道,定不会将那剩余的三颗当出去。”

    好生抚慰了倪若枫一番,倪若枫才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云娉婷呆坐红木雕花椅上,握住案上的杯子,不知如何是好。原来路上哪是偶遇,竟是同来的路州,世事难料,避之不及。

    只是倪润之从何得知南海珍珠之事,难不成是高楚阳?可是他明明答应过自己绝不外露。

    倪润之此刻正仔细核查家中账目,庆幸当初只是典当了珍珠,然得来的二千五百两银子花了一百两用来置办家当,后又买了田地,这事好办,此刻只需转手即可。

    倪夫人唉声叹气卧倒在床,她的儿子那脾性自是随了他父亲,认定的事情,纵是撞了南墙也难以回头,宁愿自己万劫不复,亦不愿牵累他人。

    为了急速凑钱,只能托人寻求买主,几番谈论下来价格不甚理想,因急于出手,买主趁火打劫,只能贱价卖出。倪夫人气的很,倪若枫忙在一旁安慰,倪若枫的心思和哥哥一样,明白云二小姐是心善之人,生怕亏欠了她,心念此事万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兄妹俩携了银子往当铺走,路上倪润之似乎有心事,倪若枫好奇但又不敢相问。

    “哥哥,我今天去了云家商行。”倪若枫揽住倪润之的手臂,轻轻说道,“去向云二小姐道歉,当时…当时她赠珍珠之时误会了她,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倪润之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哥哥,那为什么云二小姐要使那样的计来赠珠呢,岂不是落人口舌,故意让我们心生厌恶么?当初拿珍珠回家,娘说怕影响你课业,想等你功成名就之后再加倍奉还……”

    倪润之苦笑,心里堵得慌,她那是故意想让倪若枫厌恶她,这样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会厌恶她,而母亲早就看穿一切,偏偏没让妹妹告诉自己。其实家里有多少金银首饰他怎会不清楚呢?只是没想到有这一出。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清疏明朗,诚廉宽孝,从不轻易有求于人,此番却落下这么大的人情。

    只是为何她有意帮自己却又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话语间几步便到了当铺,此刻老板正柜面清点。

    听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问道:“有物可当?活当死当?”语毕抬头一看,竟是倪润之,忙起身作揖道:“原来是倪公子,请——”走出来才看到身材纤瘦的倪若枫,当下心里明白了几分,忙打开一侧的小厅门,将倪家兄妹引了进去。

    招呼伙计泡了壶上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倪公子前几日不是进京了么?此次回来......”

    “陆老板,”倪润之开口道,“在下此次过来只是想问当初舍妹所当三颗南海珍珠是否还在?”谈吐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谦谦君子,英姿翩然。

    陆老板端起面前的瓷杯,边吹气边说:“在,倪公子想赎回去?”

    茶是烫的,倪润之心里更烫,捧出带来的白银置于桌上,开门见山地道:“陆老板,那南海珍珠乃故人救命符,这里是二千三百两白银,还请宽限两天,等我去筹剩下的二百两。”言语恳切,此事关乎云二小姐的性命,他紧张的很。

    “倪公子说笑了。”说罢,看了眼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你们读书人不懂我们当铺的规矩,凡赎回物品,还须加上利钱,”顺手拿过一边的算盘拨弄起来,“好数字,正好一百两整。”一双细眼中满是精明,算珠下的数字分厘不差。

    “陆老板,当初来当珍珠时你可没么说!这才几日的功夫,就要一百两!”倪若枫毕竟是小孩子,此刻急红了眼,差点冲上前来。

    “唉,倪公子,不是我讹你,你去街上任何一家当铺一问便知,我是否是说的假话,我这一百两还是折后的数字。”说完吩咐伙计把那剩下的三颗南海珍珠端了上来。

    如鸽子蛋般大小,珠面上细腻柔滑,一看便是稀世的珍品。

    “南海珍珠可是可遇不可求啊!”陆老板不等倪润之等开口,拿起一颗细端了起来。

    倪若枫心里急的很,恨不得立马变出三百两砸到陆老板头上拿了珍珠就跑。

    倪润之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三颗莹润柔和的珍珠上。在他眼里,那不仅仅是三颗价值连城的珍珠,更是云娉婷的保命符,当然格外紧张。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必须赎回。目光重新回到那堆白花花的银子上,毫不犹豫地推至陆老板面前:“谢谢陆老板成全,里是二千三百两,我即刻去凑剩下的三百两。”

    依当铺规矩,陆老板亲自写了收条,必须两日之内交还剩余的三百两,否则南海珍珠就是死当了。

    “商人真是唯利是图。”回去的路上倪若枫喋喋不休,“不对,除了云二小姐。”说到云二小姐,倪若枫猛地想起早晨去商行时碰见她那受伤的手和那疲乏的脸蛋,忙拽住走得极快的倪润之,“哥哥,二小姐的手受伤了,今早去,伤口那么长,肉都翻了出来。”

    倪润之一愣,莫名的心慌,“怎么样了?”

    “大夫帮她包扎了。”倪若枫自顾自的说道,“也不知有无大碍,不过看着好心疼。”

    心疼,心疼...倪润之听到这两个字,发觉此刻自己的心似乎正疼着。

    回到家后,倪润之将去当铺的情形说了番,详详细细,无半点隐瞒,末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倪夫人恼怒的摔去手中的丝帕,面色惨白,跌坐在椅子上。

    家里银子被尽数取走不说,现居然为了外人动起自己首饰的念头,虽然的确该把珍珠送还,可她到底也是一个前知府夫人,走出门去若是没有两件像样的首饰穿戴在身上,定是会处处遭人白眼,落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下场?

    倪家兄妹没想到母亲的反应如此大,心中有愧,可眼下他找不出两全的法子,只得无奈道:“娘,恩科过后儿必定赎回……”

    “不孝子,娘已经一大把年纪,那点首饰都是你们父亲在世时赠予的,现已是娘对你们父亲仅存的一点念想了,你们为了一个外人居然想变卖!再说那南海珍珠明明是那云家自愿相赠的,何来又要回去之理?”

    倪夫人气急了,喘的厉害,“今天谁敢动我的首饰,先去你们父亲墓前问了再说!”

    倪润之无法强夺,那毕竟母亲的东西,和倪若枫走出倪夫人的房间,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只有一副空皮囊,妄谈自幼满腹诗书,面对此事却无能为力。颓废的蹲了下来,盯着株襄铃花发愣。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倪宅卖出,带着母亲和妹妹入京。他缓缓起身,想着便回头看了看这座宅院,这里充满了他幼时和父亲母亲的回忆,心头满满的不舍。

    第18章 珍珠(二)

    云氏药材行此刻正忙的很,今日是义诊的日子。

    云娉婷远远瞧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蹒跚着前行,饱经风霜的脸上隐约能看到高楚阳的影子,定是高母无疑。忙寻来唐掌柜问:“不是让你将高母请至药行住下,怎的......”

    “禀二小姐,我们当日就去了,可高老夫人说家里住习惯了,不想挪动,我便每日遣人过去照顾高老夫人起居。”唐掌柜如实回答。

    说话间,珠帘被掀起,原来是路州最有名的宋大夫来后厅给自己的伤口换药,忙吩咐了莫问去把高楚阳的母亲一起请到了后厅。

    换完药后,重新被包了个严实,藏在广袖中倒不易被发现,见高母正好进来,忙起身请安。

    “云小姐认识吾儿楚阳?”高母并不知云娉婷就是高楚阳的雇主,疑惑地问道。她杵杖而立,有些许佝偻,衣袂处略微泛黄,显然是已经有些时日的旧物,眼疾让她的眼睛看起来灰蒙蒙的一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外人眼里看来连生活也难以自理的老人,却仍然保持着干净整洁。

    “高老夫人放心,高公子现在在帮我们云家做事,稳妥的很。”不等云娉婷回答,莫问抢先答道。

    此刻唐掌柜走了进来,面带疑惑的跟云二小姐耳语几句,云娉婷忙起身,吩咐道:“高老夫人先作休息,莫问定要照顾好,我去前台一趟。”

    高夫人虽然眼盲,可是心不盲,几句话下来已感觉出这云二小姐对人关怀备至,处事周到,定不会怠慢了谁,不免心生几分好感来。

    云娉婷走走过排队等候问诊的病人,末了那位便是倪润之的母亲。前世和倪夫人的接触并不多,只是她和倪若枫都是因为云玉昭而死,心里越发的愧疚。

    倪夫人仪容端庄,却不正眼相待,反而睥睨了一眼云娉婷道:“商户之女,果然心思龌龊,世间岂有赠与他人又恬不知耻地要回去的道理,还怂恿我润儿和我反目,你这个女人的心比蛇蝎还要歹毒!”

    云娉婷莫名其妙便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看病的人和顾客纷纷看了过来,见事情不妙,唐掌柜忙走上前来护住她:“倪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倪夫人一阵冷笑,“为了她,吾儿要夺了我的性命!呵呵,吾儿不懂,我可是知道你的心思,你死了这条心吧!”说罢,甩了甩衣袖便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沉重的云娉婷。

    “小姐……”

    云娉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倪夫人前来的目的她自是最清楚不过,为的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一个商户之女不要打她儿子的主意,呵。顾不得旁人疑惑的眼光,云娉婷提起裙裾静静的走向了后厅,伤口兀的疼了起来,却抵不过心痛的半分。

    前世的他为了她贪赃枉法,为千夫所指,这世的他为了她和母亲反目,她不希望他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因为高母行动不便,莫问必须在一侧帮忙,听得外面吵吵闹闹想一看究竟,无奈出不去,见云娉婷进来,忙起身相迎:“小姐,出了何事……你的手!”洁白的纱布上又看到隐隐鲜血。

    “没事,弄错药材了而已。”云娉婷不想莫问知道,她一向没心,恐怕她回云家嘴漏说了出去。宋大夫忙走上前来欲查看伤口,云娉婷摆摆手,示意他并无大碍。

    一边的高母因眼盲,故听力比一般人好的多,外面的谩骂声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对云二小姐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义诊结束后,云娉婷遣莫问送高母回家,自己起身去周边几个当铺走了一遭。果然,倪润之是要赎回珍珠,所以倪夫人才来谩骂自己,故意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出,心里有些苦涩,开设义诊是出于好心,却无端招惹了那么多是非。

    倪润之,你何苦再与我纠缠不休?前世你对我的宠爱呵护,让我沉沦了一次又一次,这一世你忘却了一切,却还想和我纠缠不清么?她想到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爱,他那如皓月般清澈的眼睛凝视着自己,里面写尽了柔肠百转、情意缠绵,他甘愿为自己放弃了一切,苦苦相恋,却终是不得善终。昔日的一切都在眼前一幕幕重演,云娉婷不住扶住一侧的墙哭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有连绵不断的泪水。

    方才那个老板说,还差三百两白银,才赎的回去。她此次出门走的匆忙,根本没带什么银子,就算全带了,也没那么多。而两天的时限,现在只剩下一日半了。

    云娉婷失神地往商号走去,从小落下的毛病在心急的时候更甚,此刻心慌心悸。

    “小姐,怎么才回来!”莫问见云娉婷一脸愁容的进门,面色苍白,忙问道,“小姐,是不是犯病了,你的珍珠呢,我来研米分…”

    “不碍事,方才走的路太多,乏的很,高老夫人送到了吗?”云娉婷慢悠悠的说道,实在没力气再细问。

    “送到,小姐放心。”莫问见云娉婷脸色越来越难看,精致的云髻下一张小脸满是愁容,忙扶了她往后院的房间走去,心中不禁暗叹这是怎么了,一瞬间的功夫小姐怎么就这样了。

    云娉婷躺在红木瑶柱八仙床上,闭着眼睛回想今天的事情。倪夫人无端上门谩骂,肯定是以为自己故意想伸手讨要回珍珠,现在珍珠找到了缺银子,缺银子,缺银子。

    辗转反侧,云娉婷思忖着商号定是有三百两银子的,可若是动用了商号的银子,大姐绝对会知道,绝对不能让大姐知道倪润之!而且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唐掌柜那边也不好开口,想着想着,她便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莫问端来安神养血汤来,发觉小姐睡熟了,只是脸色苍白如纸,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应答,不由得慌了,忙跑去找唐掌柜。

    唐掌柜一听,吓得出了一头汗,领着伙计赶往本地有名的宋大夫那,昨日和今日都是他帮小姐换的药,而且医术了得。

    宋大夫那今日人也不多,唐掌柜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路州第一才子,呸!今早倪夫人对小姐无端的谩骂唐掌柜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此刻见到倪润之也无往日的恭敬,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只瞄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倪润之倒也不恼,退到一侧去了。

    唐掌柜直接开口道:“宋大夫,我家小姐突然昏厥,还请劳烦走一趟。”

    这一说不要紧,宋大夫只管按部就班地看病施药便是,一侧的倪润之反倒着急了,他原本来宋大夫这里就是想询问一下云二小姐的伤势,还未来得及问,唐掌柜又来说云二小姐晕倒了。

    这下他心乱如麻,满脑子只想着要赶紧把珍珠赎回来!他哪知道,云小姐正是为他如何筹得三百两银子而忧思过度病倒的。

    前日客栈中云娉婷的呢喃,对自己的柔情,似乎还在耳边在面前。

    “倪公子?”一身私服的郑爽从一侧的酒馆走了出来,一见风度翩翩的倪润之,便想到他那风韵犹存的母亲,竟然有些心虚,可四目相对,想避也避不了。

    “郑大人。”倪润之心不在焉的作揖道,脸上的愁容依旧没有散去。

    郑爽为人狡猾奸诈,这个县官也是花钱得来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厉害的很,一眼就看出倪润之的心思。

    “倪公子似乎心有不悦?”郑爽捋了捋山羊胡,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故作关切的问道,“按理说京城归来本该春风得意,此刻如此失魂落魄,难不成京城太大,容不下倪公子?”

    倪润之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路州街上的少女见倪润之归来,都笑意盈盈的从他身边走过,好不风情。

    “说来与本官听听。”郑爽其实早就猜到倪润之为何事心烦,方才跟他喝酒的便是那当铺的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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