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成玉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尚是身形单薄的少年,十六七岁,浓黑的眉眼挂着热烘烘的汗。青衫随意挽在腰间,裤腿卷起,鞋履沾满草屑。
    日光明媚,娇艳如春花的少女趴在他背上,摇晃着两条腿。
    怀哥哥,好晒啊。
    怀哥哥,你累不累?
    你走得再快一些呀。
    任性又娇惯的侯府千金,咯咯笑着,手里的茅草挠弄宿成玉汗津津的下巴。刺痒感扎进皮肤,钻入气管,混着滚热的气流吞咽入腹。
    路上的行人叁叁两两,都瞧着他们笑。那是一种包容而鼓励的笑容,是对美好少年的欣羡,两小无猜的祝福。
    宿成玉就在这注视中走下去,踩着炽热的道路,走向耀目茫然的未来。他疑心自己听到了鼓噪的蝉鸣,然而睁开眼,窗外却是萧瑟秋景。
    干枯的石榴树在风中张牙舞爪,晃出许多鬼魅阴影。
    蝉奴端水进门,伺候宿成玉清晨洗漱。
    他扶额静坐片刻,终于回想起来,梦境是几年前发生过的真事。那时与姜晏郊外游玩,归来时她不愿乘车,又抱怨脚痛,非要他一路背回家。
    少年往往脸皮薄,但宿成玉和旁人不同,从未对姜晏说过不字。
    哪怕背完姜晏,当晚脚底挑破了几个血泡,次日恰逢太学考骑术,落了名次。
    “今天放晴。”
    宿成玉像是对蝉奴说话,“想必是个响亮的好日子。”
    如他所言,当日果然天气晴好,日头暖融融的,只有些游丝薄纱似的云带。
    适合秋狩。
    秋狩是早些日子就定下来的,每年都有,阵仗不小。天子亲临,王侯群臣携家眷前往,地点就在洛阳城郊的金乌苑。
    这金乌苑虽比不得前朝上林苑,却也足够奢靡秀美。有群山湖泊,亭台飞榭,又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哪怕不亲身参与狩猎,进来逛一逛也是难得的享受。
    当然,也并非谁都能来。宫里批复的名册清清楚楚,想蹭脸面都难。姜晏困唧唧乘车前往金乌苑途中,就听姜荣昌念了许多名字。季桓,宿成玉,沉如青,沉知婴……
    关键是闻阙。
    姜荣昌嘱咐她:“此等场合,若是遇着闻相,勿要失了礼数。”
    说完又不放心姜晏的脾气,仔仔细细提点一番。
    “知道了知道了,爹爹好烦。”
    姜晏捂住耳朵,“要守规矩,不要犯了天子忌讳,不能得罪皇子公主,不和人争吵打架……我就躲旮旯角落吃点心行不行?”
    姜荣昌欲言又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态度敷衍的小女儿。
    是暗示你和闻阙发展感情啊!
    姜晏只当没听懂。
    她人进了金乌苑,心思还有一半放在长安。寄去的家书尚未收到回音,也不知阿娘身体是否有了起色。
    年底……年底若无事的话,就再去趟长安罢。
    因为心不在焉,姜晏完全没关注秋狩的排场。高高在上的天子说了些啥,礼官念了些什么吉祥话,贵女们如何从宫殿移步到猎场,都没有印象了。也就中途陵阳公主把她唤到跟前,饶有兴致地玩散了她的发髻,惹得她分神皱眉。
    “殿下莫闹。”
    陵阳公主捏着一根拆下来的发簪,沉思片刻道:“本宫再给你编一个。”
    然后就没然后了。
    陵阳公主的梳头手艺差得令人发指。
    还是沉知婴过来,抿着嘴笑,替姜晏拢了碎散的细发,给她梳了个更灵动的半飞仙髻。动作间难免带出几分亲密神色,看得陵阳若有所思。
    “你俩这样……”
    陵阳道,“倒似一对新婚的鸳鸯。”
    沉知婴惊出一脊背冷汗。
    但姜晏一点都不虚,盯着惫懒的美人公主,缓缓开口:“那我与殿下岂不也做过夫妻。”
    好歹也有多日抵足而眠的情谊呢。
    虽然陵阳和闻阙搭上关系就没再请姜晏进宫了——这事儿说不好是陵阳绝情还是闻阙作梗,毕竟闻阙明确表示过,不希望姜晏和陵阳走太近。
    姜晏一语惊人,周围贵女听得胆战心惊,唯独陵阳笑弯眼角。
    “小五真有趣。”
    这事儿便揭过去了。
    傍晚时分,进了猎场的人陆续归来。太子的收获中规中矩,叁皇子却活捉了只白狐献给天子,哄得这位帝王龙颜大悦。
    再后来,衣衫血迹斑斑的青年策马露面。
    “季御史猎得白鹿!”
    姜晏扭头望去,隔着人群寻见面目模糊的季桓。他应当在笑,多情的脸庞覆着陌生的面具,举手投足自有风流之气。
    ……越来越像前世的笑面阎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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