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承勋一惊,身上突然的一僵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眨了眨干涩的眼无力地扭头朝声音发出的大概方向看去,就见原本好好跪在床尾的小太监竟栽倒在地。
    夙承勋以为小太监睡着了,眉头顿时皱得紧紧的,刚要出声训斥,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皇上,别来无恙。”
    粗噶的声音似喉咙里卡着一口老痰,又像在粗糙的干树皮上摩擦,有些尖细的音节让人头皮发麻。
    夙承勋先是怔了一瞬,等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时瞳孔一缩,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眼底的怒火宛若实质般地往外蹿。
    “空、燃!”
    他咬牙,顾不得肚子上的伤,撑着床半坐起身来。
    烛光未照到的阴影中,在夙承勋话落的同时,空燃的身形自床头方向现出。
    他侧身走到床榻前,斜后方桌上的火光照着他半边身子,半张脸隐匿在昏暗处,枯黄瘦削的脸透着一丝阴郁。
    他穿着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衣袍,灰色的袍子就像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一动,衣裳就跟着晃荡得厉害。
    “原来皇上还没忘记草民啊,”空燃居高临下地看着夙承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疼痛让夙承勋撑在床上的那只手不住地发颤,眼前人对他说话的态度更是让他气得身上都开始发冷了。
    “你……你竟还敢出现在朕面前!”他瞪着空燃,说。
    旋即,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往屋里看,看了一圈后视线重新回到空燃脸上。
    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空燃出声截住了他的话头。
    “别看了,”他说,“皇上的那些暗卫一个个都是草包,草民将他们扔出去了。”
    夙承勋:“你!”
    “皇上息怒,”空燃顺手把一旁的凳子挪过来自顾自地坐下,“放心,草民不会把你如何,草民来此,不过是想跟皇上打个商量。”
    夙承勋再支撑不住,“咚”地瘫回床上,额角那豆大的汗珠因他这个动作迅速滑落,最后没入他的鬓发中。
    他虽疼得眼前发黑,却不愿在空燃面前输了气势,冷哼一声道:“你同秦宵一道把朕骗得团团转,朕与你还有何可商量的。”
    说着就要朝外面喊人。
    空燃轻笑一声,适时打断他的声音,说:“是,这事不假,的确是草民同秦宵一道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你!”
    “不过,草民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那夙珝本就是妖,草民来此,也是为了捉妖。”
    换在平时,夙承勋即便再生气,但只要有人提出有能对付夙珝的法子,他再怎么都会忍着火气不发作听人把话说完的。
    但现在,夙承勋白天刚了解了外面的局势,又听了那些大豫军忌惮炽军的说法。
    可以说夙承勋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旁人在他耳边提夙珝。
    结合外面现今的局势,在夙承勋看来,他费尽心机布的局,到头来却被自己人背叛,落得个重伤卧床人人喊打的局面,偏偏他能捡回这条命还得亏夙珝。
    这是何等的讽刺。
    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外头老百姓的声音,无一不在嘲讽他机关算尽却一事无成。
    空燃在这时候还说夙珝是妖,他自己是来捉妖的,这无疑是在给夙承勋的火里又加一桶油。
    夙珝是妖,他是来捉妖的。
    然后呢?
    然后又要他做什么?算计什么?谁能保证之后又不是一场空?
    所以夙承勋现在还会信吗?
    当然不!
    “呵,”夙承勋轻蔑地看着空燃,冷笑着说,“你以为朕现在还会信你?”
    说完,也不再给空燃开口的机会,张嘴扬声就要朝外面喊:“来……”
    “人”字没来得及喊出来,坐着的空燃就突然站了起来,并在他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的同时猛地伸出右手食指朝他这边一指。
    夙承勋的声音立时被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人点了穴一般,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他睁大眼,清楚地看到一团黑气从空燃的食指指尖上“唰”地扎过来,瞬时间一股森冷之意裹得严严实实。
    夙承勋感觉脑子都要炸了,浓烈的阴寒气息仿佛一个巨大的笼子将他罩住。
    伴随这团围着他的黑气的蠕动,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吸出来了似的。
    空燃走近了一步,眉宇间的神色比方才又阴郁了不少,然他的唇角却始终是勾着的。
    自跟秦宵接触起,他便一直这副清修道人的模样。
    只不过现在,他的两颊比以往凹陷得更厉害些,两边的颧骨高高隆着,一张脸就像只包了一层皮似的。
    然而透过这一层黑雾,他那张枯瘦得可怕的脸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膨胀了,连头上的头发也恍惚在这瞬间消失不见了。
    大圆脸三角眼,右边脸眼睛上三道狰狞的伤疤,肥厚的唇两侧一眼便能看出是经缝合的,几乎快咧到耳根去了。
    夙承勋以为自己看错了,瞪大眼等着周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端端往空燃脸上盯。
    可这一刻,他看到的依旧是那张枯瘦的脸,仿佛那一瞬间的确是他看晃了眼。
    空燃并不介意自己的真实容貌是不是被夙承勋看了去,他就这么阴恻恻地笑着。
    “你们人类,真讲究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套,我好好跟你说你不愿,那我就只有……”
    话没说完,被外面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
    “皇上,醒着么?昭王爷来了。”
    几乎在李楷提及“昭王爷”三个字眼的同时,空燃脸上的神情陡然狰狞狠戾,还有一丝赍恨。
    与此同时,笼罩在夙承勋身上的黑气像蛇一样倏地收了回去,夙承勋没来得及喘气,屋里就已没了空燃的影子。
    夙承勋全身冷汗直流,他盯着空燃消失的地方,脑子里还有些不清明。
    这十几年来,从没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能听到“昭王”两个字。
    李楷又在门外喊了一声。
    夙承勋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让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出声了:“进来。”
    耳边嗡嗡作响,在等人进来这短暂的时间里,夙承勋扭着头飞快环顾屋里,方才那一瞬的窒息和寒意就像是做梦一样。
    开门声响起后,他下意识往门口方向看去。
    在看到身着一袭深紫色锦服,身姿挺拔颀长的男人缓步朝他走来时,不知怎么的就有种感觉。
    他觉得,空燃之所以突然收手并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怕跟这个男人碰面。
    分明方才刚经历过那样的事,夙承勋现在的思绪却像被理顺了一样。
    为什么?
    他想。
    若真如空燃所说夙珝是妖,注定了要被收,那身为道士,身为捉妖者的空燃为什么会惧怕身为妖的夙珝?
    他的眼睛不瞎,这个正朝他走来,被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皇叔的男人容貌无双气质出众。
    跟那会弄出一团黑气,一张脸跟鬼一样的空燃比起来,明明这个人才更像捉妖之人。
    “在想什么?”
    男人清冷的声音打断夙承勋的思绪。
    猛地回过神一看,人已经到床前了,而那个栽倒在地的小太监正被李楷喊进来的人往外拖。
    夙承勋感觉自己有些麻木,仿佛感觉不到伤处的疼。
    他的视线自夙珝精致俊朗的眉眼处掠过,放在被子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捏成了拳。
    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夙珝在李楷搬过来的椅子上落座,缓缓伸出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如上好的语调,在晕黄的火光下泛着清润温暖的手。
    夙承勋莫名移不开眼,拳头攥得更紧了,一言不发地任由李楷为他擦拭脸上的汗。
    手背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原来是夙珝在拍他的手让他放松,然后抓着他的手腕放平为他把脉。
    夙承勋脑子一乱,张了张嘴,嗓音沙哑道:“……皇叔。”
    这一刻,时光好似有一刹那的倒流,回到了十二年前他登基前的一个月。
    那时,他二十有六,恰好是眼前这人现在的年纪。
    而眼前为他把脉的人,彼时不过年十四。
    夙承勋恍然,这才记起,自己也是曾真实崇拜尊敬过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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