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丰在正房屋里坐了片刻,听着自己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非就是哪房又多支了银子,哪房又和谁拌了嘴皮,昏黄油灯下,对面老妻那张脸松松垮垮,或许因为不舒心,平日总拉长个脸,鼻翼两道死褶,他默然看了半晌,起身出去屋子。
    出了门,同往常一样,又转回珍娘的院子去了。
    一进门,见珍娘坐在桌前托腮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连他进来都没察觉,往常他一进来,她早就跟只花蝴蝶似的扑到自己怀里了。
    站定了,故意清了清嗓子,桌前的可人儿终于看见他,竟肉眼见的微微怔了怔,下一刻才重又扬起笑脸,起身快步上来迎他。
    陶谷丰任她抱住胳膊,宠溺地笑道,“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我进来都没发觉。”
    珍娘扒住他不放,拉着他按到桌前坐定了,站到他身后,便如同往常一般,给他揉捏肩颈,才道,“妾没想什么,爷你今日倒是学那猫儿,怎地走路无声,突然出现倒吓了珍儿一跳。”
    陶谷丰莞尔,想起心中记挂之事,问道,“你今日去别院,可见着人了?”
    肩上揉捻的手停了下,才又继续捻着,只听身后那人声音平平,竟有些干涩,“见着了。”
    “如何说法儿?”
    “她自个儿说并非来自上京,是西且弥的女医,凑巧儿被燕王收于麾下的。”
    “女医?”
    珍娘又想起那山水屏风上的玉带,略带酸气地说,“她自己是这样说,可她房里分明有男子的贴身衣物,想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什么女医?我看就是勾引人的狐媚子,怕是医病都医到床上去了。”
    站在珍娘的角度,只见陶谷丰半头花白,缕缕银丝与黑发相缠,那不是白发,而是岁月。
    原先虽然偶尔也会膈应他近身,可她向来清楚自己所求为何,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头只漾着一个念头——心有不甘。
    她与那南漪皆是花儿样的年岁,为何自己便要年纪轻轻就守着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叟,而她——
    她又想起那个在门外见到的纵马之人,英姿勃发,气宇轩扬,那才是少年人应该属意的情郎啊。
    陶谷丰起身,“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歇息吧,今夜我宿在书房。”
    珍娘送他出了房门,见他已不挺拔的脊梁,慢悠悠负手走远了,无声叹了口气,回身合上了房门。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郡守府一处无人角落,一只灰褐色的影子扑棱棱飞出,不久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却说白日里珍娘在门前所见的正是湛冲,他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一应都理顺了,便早早回了别院。
    他首趟进这水榭,从未想过那陶谷丰还能有这样一洞琅嬛,他还未走进,便从大敞的窗棂处,见她正坐在书桌前低着头看书。
    他缓缓停下,窗外那株桂花正打头,翠绿的嫩芽有几枝低矮的拦在窗前,她藏在一片葱色里,便也成了这早春的第一抹新绿。
    南漪正低头看书,忽然觉察余光一个靛蓝影子,抬头见是他,不想今日竟回来的这样早,两人隔着窗子相望,彼此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他进得门来,还未走近,南漪一把合上书,两手按住了,他不以为意,经过她,直往她身后那面书架去了,手指一捋,定在一卷《法华经》上,随手取了,旋身撩袍坐在窗前的圈椅里,而后竟默默看起书来。
    她皱眉看看他,这人竟还能坐下来安静地看书?他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修罗竟沉迷佛法,这多少令她难以置信,她原以为他即便装样子也只会选墨子之类,立地成佛这种事对他来说,怕是下辈子也难圆满,因而觉得讽刺,不由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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