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漪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身着袆衣站在金阶丹墀前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这一切都有些不够真实。
    可当一个王朝的新帝新后开始在各自的位置上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意识,那之前的一切,都会慢慢褪去氤氲虚幻,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来。
    湛冲与大行皇帝不同,这位新帝承位后,动作不可谓不大,他先从吏部开刀,开革了一批尸位素餐、每年只知炭敬冰敬的要员,这些社稷僵虫在各处关节上吸血供血多年,一朝连根拔起,又换上一批新人,但这样大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影响到各处的运转,可见那些僵虫早就失了存在的意义,只是如今还在位上的官员,一个个也都日夜提心吊胆,总疑心下一个或许就会轮到自己,便一改先帝时期的懒散懈怠,人人都仿佛找回初入官门时的自己,找回了年少时读书撰文,祈盼学以治国的清澈初心。
    而人们对新朝这位年轻的皇后,则充满了无限好奇,说人说她曾是西且弥的圣女,有人说她是神医温融的嫡传弟子,也有人说她有撒豆成兵和起死回生的神功,而这才是她能被新帝捧在手心里的原因。
    南漪无意中听到诸多揣测的流言,她总是一笑而过,转头便又去忙别的。
    南漪在看过太医院的药典和新旧医档后,开始兴起重新编纂归集的念头,一时间,太医院那些尘封了不知多少年,早已落满沉灰的古籍医书,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而太医院里的那些太医,在得知这位新后竟也同为医家出身时,有些上了年岁的太医,初时还存着几分轻蔑之心,可在几回看似简单的往来问询后,却都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的皇后刮目相看。自此,太医院自早沿袭下来的某些不可为外人细说的隐匿规矩,便再无处遁形,一点一滴,就如冬日晨间里的雾气,渐渐消失在时间的光影里。
    后来,皇后为普济百姓开设义诊药堂,又到起祸瘟疾的几处郡县亲临坐镇,指挥着医者们施药镇疫,于是渐渐的,上凉百姓的口中,这位神仙下凡般的皇后娘娘便成了人们口中传颂的现世菩萨,人人都在说着她的慈悲悯人,甚至有人将她的事迹编成了顺口的歌谣,就连垂髫小儿都能张嘴就唱上几句。
    可是这位忙碌的“现世菩萨”在把无限的爱心广撒人间时,却无意中冷落了同样忙碌的皇帝陛下。
    湛冲枯坐在帝后寝宫里,已是月上柳梢,却仍不见比他还忙碌的皇后娘娘的人影。
    一直等到快人定,才见到风尘仆仆的南漪从外面匆匆回来。她刚迈进殿门,便看见面沉似水的皇帝陛下僵挺着腰背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见她回来,却也不说话。
    南漪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但因为此时还有宫人内侍在侧,也不便说什么,先让宫女为自己换了轻便的装束,才出来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坐在了旁边,挥退了宫人内侍们,见殿内只剩下他二人时,才温柔笑道,“等多久了?我回来晚了,可用过膳?”
    自他承位后,他就和她说好,私底下二人还像原来一样的相处,他并不希望将外面朝堂上的君臣之道照搬到自己的寝宫里,他看够了表面恩爱恭敬,背地里却彼此算计的帝王夫妻,而且他们与别的夫妻不同,他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南漪或者可以拥有比现在更自由、更广阔的人生,他后来也与她表达过这种歉疚,可她却豁然一笑,只说了句“子非鱼”,便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他并不是想将她囚困在深宫之中,可她这样忙碌,又几番远赴那些瘟疾之地,身为天子,他不再像原先那样自由,不能随时随地的陪着她,所以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日夜折磨着他,一旦他看不见她,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些不受控的思绪简直是一种精神凌迟。他虽然心系社稷,轻徭薄赋,可他关心更多的,是治水修漕,修明政治,建立更强大的军防武备以御外敌,而南漪与他不同,她似乎更愿意将关心放在某些具体的人身上,比如病重却无财资医治的孩童,比如无所养的病困老者。
    虽然他的心里急得仿佛开了锅的沸水,可在她面前,他并不愿意将这种焦灼压力释放给她,所以长叹了口气,犹笑道,“无妨,我还没进膳,想等你一起吃。”
    南漪打开他收起来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她并非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如今她终于体会到当年父亲与她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医者施善,当布天下而非一射之地。
    她钻进他的怀中,“抱抱我。”
    他又怎么会拒绝这种要求,很自然就展开了手臂环住心爱的人儿,“事情总没有做完的时候,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她贴紧他的脖颈蹭了蹭,像撒娇的狸奴,瓮声瓮气地道,“你说得对。”
    他太了解她了,她现在与自己虚与委蛇的本事见长,嘴上说的好听,转头该如何还如何,因此他想了个对策。
    皇帝的手段不单单厉害在朝堂上,在皇后娘娘的身上施为时,也是神挡弑神,佛阻杀佛的利刃杀器,不过一会儿功夫,皇后娘娘就已经瘫软在他身下娇喘咻咻,他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计划,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来临之前,南漪终于抓住最后一丝神识的尾巴,一把将手臂抵在他汗湿淋漓的胸膛上,声音略有些变调,“还是别在里面——”
    这临阵一击,仿佛乘胜追击时劲敌给他来了个回马枪,一下将他挑落马下。
    他慌忙回撤,两人一阵手忙脚乱,虽然大部分撒在外头,却还是有些落在她的身子里,一时两人都有些怔忡。
    可他们想的却各有不同,这事还要从叁个月前说起。
    叁个月前,台城禁卫回禀,太后崩殂。这在他看来已经算是意料之中,他甚至在台城禁卫来之前就已经知道,并非他神机妙算,而是他的身体骗不了人,体内滞存多年的蛊毒,此时早已化作黑血自口中喷流而出。
    南漪吓坏了,她实在缺乏应付蛊毒的经验,对于这种东西,她仅仅停留在昔日翻阅典藏时的粗糙一瞥,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记错了,因此一切就只能又交给时间。直到过去很久,他都没有再发作过,这才让她彻底卸去了心病,于是又开始担心他这些年因夙夕被蛊毒折磨而弄亏了身子,于是乎捣鼓出一个调理的养生方,日日逼着他服用。
    药方虽好,只怕也需要个长期调养的过程,可南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今她已经停了避子的手段,可若是万一真怀上了,就怕于孩子不利,都说父精母血,她见过不少因为母体有恙而折损子嗣的例子,而男子一方亦是同样的道理。
    于是她与他约法叁章,在她为他调理好之前,他不可以弄进来,要等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才行。
    他简直哭笑不得,“你现在才想起这些会不会晚了点?”
    南漪这一次却极其认真,格外严肃的坚持着,“不行,原先是我疏忽了,从现在开始,至少叁个月内,要按我说的来,你若不依,那就继续按我之前的法子来。”
    于是他连忙应下,他虽然不知道她的法子是什么,可总疑心是什么虎狼手段,那样的话,还不如自己动手踏实些。
    于是这一段时间,两人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其实他的如意算盘,打的无非就是若南漪有了孕,依照她的细致劲头,应当就会安生的休养,那样他就不必每日担惊受怕。
    南漪蕙质兰心,自然明白他的顾虑和担忧,于是投入他怀里,抱住犹在愣神的他,“那日我让太史令合了盘,今年立春是和合日,宜求子。”
    这话仿佛严冬尽退的第一缕春风,拂开了他心底的一切隐忧。
    当帝国的一切又都开始向好的方向运行,文臣将州牧重建、大修水利、还耕于民等诸多能改革的地方都提了个遍,于是便开始有人将眼神放在了新帝的后宫上。豪门之间,唯一的默契,就是后宫政治,他们源源不绝的为每一任皇帝的后宫输送鲜焕美丽的女子,不过是为了巩固壮大自己氏族的根基。
    于是提议新帝扩充后宫的奏章纷至沓来,众人都以为这位新帝也将与他的父辈一样,却没想到,那些提议选妃的奏章最后都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可总有些人的嗅觉不够敏感,在一次朝堂晤对上公开又提及让皇帝扩容后宫,以纳良妃,新帝当下并未直言说什么,只是话头一转,就聊起了旁的,可那个文官并不打算放过新帝,不久则又将话题转到后宫上面,还搬出列祖列宗,江山万代那些大道理来。
    新帝不再岔开话题,而是很有耐心的听他说完,大家便以为这是听进心里去了,于是众臣心甚慰之。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个一再议题扩充后宫的官员,竟然被贬谪至岭南边陲的一个微末小郡。从此,便再也没人再敢把手伸到新帝的后宫中去,也是从此,众人才慢慢开始意识到,这位做皇子时就以铁腕着称的年轻帝王,并不是那些会受臣子随意摆布柔性帝王,他的意识强大且坚定,并非众臣请命就能轻易撼动,他要的是绝对臣服,而不是建议。
    南漪并不知道这些事,她正忙着和禅奴一起,在寝宫后花园辟出一小角地方,像之前的每一个春天,种下一些香附子。忽然听见叽叽喳喳的叫声,抬起头,发现春燕正在檐廊间翻飞,它们从温暖的南方回归,回到这里,开启又一年的轮回。
    她摸了摸被日光晒得发烫的额头,抬手在眉间搭凉棚,看燕子拐了个弯儿,又直直冲向蔚蓝的天空。
    此时日光晴好,春风闲度。
    微风吹散落英,也拂起细软的长发,偶有顽皮的,有几丝钻进她的脖颈间逗的她发痒,可她来不及去管,因为看见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人,正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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