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尹修引来水镜细看,果真如此。
    相安笑笑,“那便无甚大事,今日是我二十五万岁生辰。”
    代尹修明白过来,她是开天辟地后,第一个从母腹中出来的神,理当天地相贺。此番她在冥府,那些征兆想来应是万物感应,给她庆生而化。如此想着,他将她安在床榻上,只让她好好歇息,自己便匆匆离了枉死城。
    相安睡了一觉,只是不甚安稳,到底她也习惯了。醒来时子时将至,她便下了榻,去往镇魂台。此去一路,她都没遇见代尹修,便只当他有公职在身,也未多想。只是途中遇到医女魅峨与她撞了个满怀。她向来小心,自显怀后便一直护着胎腹,倒也没怎么摔着。
    “少主可有哪里不适?”魅峨匆匆跪下身来,整个人惶恐不已,“小仙去给您传医官、您等着……”
    “无妨……你站住!”相安循着声走过去,“我都说了我没事,你如何慌成这样?步履都不稳,方才迎面赶来便是跌跌撞撞的步伐……你这是赶着去哪?”
    “小仙是得了卞城王急令,方才匆匆而行!”
    “代尹修,他在殿中?”
    “嗯,少主能否容小仙先去领命。”
    “去吧!”
    相安已至镇魂台,因时辰还未到,便坐下靠着玄晶水镜歇息。其实凌迦修为凝成的镜体离她更近些,还绵绵不断地散发出柔暖祥和的气泽,比之冰冷生硬的玄晶水镜不知要舒适多少倍。每次来早了,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去靠一靠,却到底凭着理智控制着自己离他远一些。
    镇魂台上光线昏暗,她向来沉静,如此靠在角落便同无人一般。有差使鬼祟悄然的声音响起,她听了个清楚。
    “我殿卞城王向来最敬神族的,如今如何打起了神族之物?”
    “你可看清那是何物,我仿若觉得是隗江山中的桑蚕雪果。”
    “你也认出了,是桑蚕雪果!据说凌迦神君也看上了,他的君后素爱甜果……这不因那果子三万年才结这么一颗,如此相争,咱们冥王如何能是神君对手……”
    “你且轻些,卞城王说了他受伤一事,不能漏了风声,除了我们侍奉的几个,不许任何人知晓!”
    “什么不许任何人知道,还是为了瞒那个青衣女子,这桑蚕雪果指不定就是给她摘的……你何时见到卞城王行事这般没有分寸的!还有那镇魂台,我们虽不知纳了何物,但是开开合合不定时辰,简直荒谬……”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似凡却有神泽仙气,似神又无甚灵力……”
    “管她是谁,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孕在身……孤身入城已经数月,却不见夫家来寻,故而也未见得是个多好的女子……”
    “唉,不说了不说了,到底是上君者之事,我们快走……”
    相安扶着镜壁站起身来,亦想起方才魅峨仓皇之态,想来是给代尹修疗伤去的。她低头垂眸,目光落在小腹之上,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了想,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扶腰重新坐了下来,用力咬破食指,挤出数颗血珠滴在瓶内,细细收了起来。最后又艰难地起身,往第六殿走去。
    只是她将将走出数步,人还未走下镇魂台,就听到不远处跪地求饶的声音,是方才那三人的。
    “谨言慎行,不妄议他人,是尔等修行第一条。重头修来吧!”随着代尹修清冷萧肃的话音吐出,只听一声轰鸣之声,三人裂体而亡,唯有些许气泽绕在第六殿上空。
    代尹修的声音再度响起,“如若再犯,便是魂飞魄散!”
    “他们也不算妄言!”相安缓步走来,唤出雪毛犼将三人魂魄收了起来,于掌心渡化,片刻放他们归去。她从怀中掏出琉璃小瓶递给代尹修,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让魅峨将此物融在你汤药中,伤可好的快些!”
    “谁、谁说我受伤了!”
    “那便给你提升修为用!”相安将瓶子递到他面前,半晌也不见他接,只无奈道,“我这样很累!要站不动了!”
    代尹修一把接过瓶子,伸手想要抱起她,却到底忍住了,只道:“今日用过晚膳了吗?”
    “不曾!”
    “距离子丑相交尚有大半个时辰,回殿用膳可好!”
    相安点点头,随代尹修回了殿中。刚一坐至桌边,便有清香馨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皱着眉喂了一勺于口中,果然同她记忆里的味道是一样的,入口微冷苦涩,待入喉间却是温热清甜,到了肺腑已经是如同热茶熨五脏,唇齿皆甜,遍体生香。
    “这是……桑蚕雪果熬制的汤?”
    “嗯,我看你有孕后胃口一直不好,此果生津开胃,酸甜可口,亦是补血修元的良药,便是最适合你的。”
    “据说凌迦神君也看上了,他的君后素爱甜果……这不因那果子三万年才结这么一颗,如此相争,咱们卞城王如何能是神君对手……”
    “管她是谁,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孕在身……孤身入城已经数月,却不见夫家来寻,故而也未见得是个多好的女子……”
    不久前的话语在她耳畔盘旋,她口中喃喃,只觉可笑,原来连着习性也是一样的。
    “少主,你再多喝些!”代尹修将碗盏送上来。
    “你如何从他手里抢来的?”
    “这不前不久神君欠了我一个人情嘛,如此还了……那个少主,你趁热吃了!”
    汤食香甜馥郁,自是闻者垂涎。可此刻相安却只觉一股恶心之感直冲上来,她拂袖推开那碗甜食,整人跌下去吐个不停。这是她有孕以来第一恶心呕吐。明明这一日,她还未吃过什么,却吐得天翻地覆,连着眼泪都逼了出来。
    “对不起,今日是你生辰,我原想将它当作礼物送给你。只是想让你开了脾胃,能多用点膳。”
    代尹修同相安隔了一尺之地,伸手给她顺着气,有些抱歉道。
    相安缓过劲来,朝他笑了笑,“这礼我受不起,不若你送我个别的吧!”
    “你要什么?”原本面色僵了一僵的代尹修,转瞬欣喜起来,“只要你说,我便给你寻来!”
    相安扯着自己的衣袖,半晌才道,“给我寻身衣衫吧,不要青色的。”想了想又道,“我想要红色的,嫁衣那样的红,穿着会开心些!”
    第63章 渡3
    白姮踏入炼丹房时,凌迦正在书房案几边写一份卷宗。她看凌迦写的认真,一时没有接见她的意思,便自觉退后了些,立在一旁等候。
    她忍不住抬头,细细瞧了一眼,只觉心下诧异。凌迦竟然穿了一身为臣的朝服,手中虽确实写着卷宗,却分明以一方玄黄玉为纸,所谓笔墨更是凝着灵力的刻刀,混着精血的浆墨。
    白姮已经很久未见凌迦这般郑重地书写什么了。她们的君上,早已不理世事多年,洪莽源神族仙界里的事十之八九亦不敢拿来扰他。这般郑重其事,便只有一种可能,所书卷宗是要上呈天道的。然而,不过片刻,白姮便更震惊了。凌迦自然已经写好卷宗,却又从掌中化出一叠卷宗白书,施法将玄黄玉上字样皆数印刻了上去。
    “君上……”白姮莫名唤了一声,又觉得殿前失仪,讪讪禁了声。
    凌迦倒是不以为意,只含笑问道:“君后可服药了!”
    “已经服下,臣下侍奉少主睡下才过来的。”白姮拱手回道,抬头望着凌迦。
    凌迦理着手上的卷宗,也未看她,只道:“有话你就说!”
    白姮顿了顿,还是有些犹豫。她记得数月前,她尚在青丘帮衬。八部蛮神多番寻找相安都无甚结果。正愁思间,竟意外收到凌迦谕令,说相安已经回了七海,让她回去侍奉。她自是高兴,又值拂章从枉死城归来,想着青丘有遗玉咏笙看顾,一时出不了大事,两人便匆匆回了七海。想来凌迦向相安解释了一切,两人已经重回于好。只是相安到底旧伤未愈,便长日睡着,只偶尔醒来。凌迦亦灵力恢复不久,需要调息,如此这段日子竟是她陪着相安最多。然而,她总觉得相安仿若变了一个人,短暂的苏醒时刻,对她亦是淡淡的,言行也不同往日……
    “你发什么呆?”凌迦的声音冷冷砸来。
    白姮从声色里辨出凌迦尤是欢愉的语气,只垂着头道:“臣下只是觉得、觉得少主如今不怎么喜欢臣下了,方才服药前,少主也不甚高兴……”
    “本君还觉得她也不怎么喜欢本君了!”凌迦勾起嘴角笑了笑,坐下身来,递了个眼神给白姮,又往近身的座榻瞧了瞧。“她这会闹性子,也不是针对你,原是本君不好!”
    白姮会意,恭谨地坐了下来,沏好茶奉给凌迦,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盏,陪侍在侧。
    “君上可是又惹了少主?”
    凌迦挑了挑眉,“前日里,是她二十五万岁生辰,本君本想摘了隗江山中的那颗桑蚕雪果给她作寿,结果没摘到,让她空欢喜一场。”
    “那果子应到了熟期,难不成是御遥圣君要,您让给她了?”
    “阿御若要,安安如何会生气!再者,本君让给她做什么!”凌迦想了想,也觉得诧异,只道:“是冥府第六殿的代尹修,我把果子让给他了!”
    “卞城王?”白姮惊讶道,“他素守规矩,连神族之地都极少踏入,如何会与您相争?”
    “也没怎么争,真是动起手来,他该灰飞烟灭了!”凌迦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便将果子给了他,总觉得他得了果子用处更大些。又想着安安是吃过那个果子的,未必能有多稀罕,却未想还是惹她生气了!”
    话至此处,凌迦持盏的手顿了顿,他想起自相安回殿后,两人因各自身体尚未复原,便一直分开调息,他同她最近的距离是在海上拥抱她的一刻。当真只是一刻,许是她受伤之故,气息混乱。在他拥她入怀的瞬间,只觉一股浑浊的气泽蔓延开来,他瞬间便一阵心悸,如此失手推开了她。半晌才迎上那双神情哀怨的眼睛,只抱歉道:“对不起,我……”
    “我知道你伤还未好!”对面的女子伸过手,扶住了他,神色淡淡。
    许是因为愧疚,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从未跳的那般快,夹杂着欣喜、激动还有莫名的不安。
    虽然相安回殿已有三个多月,他们见面的机会却不算太多。难得的几次,便都是在昭煦台中,相安给他煮茶。却也不知为何,每次不是才把茶盏递给他,就是他已经要把茶水饮尽,相安却都拂袖将它打翻了。
    每次这样,他便想抱抱她,却都被她呵声赶出去。
    他想,她终究还是赌着气的,便也随着她。待她来到炼丹房同他道歉,他便只安慰她,“我们是夫妻,没有对不起!”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觉得一颗心莫名疼的厉害,只得满怀歉疚派人送她回去,自己留在丹房内调熄。
    而相安的二十五万岁生辰,连着她自己都忘记了,原该天地同贺的日子,周遭万物竟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昭煦台中的女子神色怏怏,只淡淡道:“想是天道觉得我无甚用处,都不再护我,如此我便只有你了!可是你仿若也不记得了……”
    “终是本君伤了她,便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幸得她还愿意回来,若她……”凌迦饮尽茶水,本是自我安慰的话语,不知怎么便浸入了一点寒意和和惶恐,“若她此刻还未回来,本君亦寻不到她,本君都不敢想象……”
    “到底少主还是回来了。本来臣下想着……想着当年少主能落下九重宫门,孤身困守穹宇数十万年,此番定是更加难寻。不想少主竟自己回来,少主还是放不下君上的。”白姮起身给凌迦续上茶水,开口道,“如此臣下明白了,少主不是不喜欢臣下了,不过是她不愿提及往事,臣下却还怕她无聊,絮絮叨叨谈论过往之事。有此及推,少主也不是不喜欢君上了,大抵是想搓一搓君上的锐气吧!”
    凌迦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明白!”却也为和她计较,只是目光落在方才的那叠卷宗上,“如此聪慧,这桩差事便赏你了!”
    白姮接过卷宗阅过,半晌离了座榻郑重跪拜,满怀喜悦道:“恭喜君上,臣下这便去广发帖子,让洪莽源诸神万仙尽数来到七海相贺。”想了想又道,“容臣下先去昭煦台告知一声少主,且让她先欢喜一番。”
    凌迦望着远去的向来端方静默的臣子,此刻开怀得如同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自己便也露出了一点期待之色。只是又一次心悸蔓延开来,他持着茶盏的手抖了抖,片刻稍缓便也未放在心上。
    洪莽源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凌迦神君同相安少主将于下月初三大婚的消息。尚在八荒青丘之地的咏笙,兴奋得抱住了珺林,只催促道:“你伤何时可好?再拖两日我便自己先回七海,不与你同行了!”
    司法的八部蛮神亦齐聚一堂,想着备怎样的贺礼才算配的起那两人。司战的五镜掌镜司更是掌中结印,往来探寻,如何能求个恩典出镜入海观礼。梵镜中佛道双修早已不理世事的衡殊神君亦是破天荒唤来五彩莲台往七海而去。还有隐在深山云雾中的神者仙君,有的朝着七海和大宇双穹处拱手而拜,有的捋长须感慨,“那一段九天穹宇间的风月,竟也开花结果了!”
    如此盛赞神往中,巫山之上的御遥圣君,抚着怀中的小狐狸,眉间却未舒展开来,只淡淡道:“洪莽源中女子怨泽之气愈加浓烈了!”
    小狐狸抖了抖皮毛,化成个风姿无双的白袍少年,“管他什么怨泽之气,且去喝完兄长喜酒,回头我将其净化干净便罢。”
    “听你的!”
    如此,从山间到水域,从九天到地界,三代以上的正神真君纷纷去往七海,赶赴盛宴。
    而幽冥苦境中的十殿阎罗,自是接到了帖子,各自回殿安排的差事,择日赶去七海。却唯有第六殿卞城王,推了帖子,只淡淡道:“此去七海赴宴,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便是安置妥当,亦是十殿齐出,难保万一,便是喝酒亦是难喝得尽兴。不若让我留下吧,各位兄弟亦可喝的痛快安心些。”
    皆是自家兄弟,彼此间自是无需寒暄。九人拱手相谢。
    代尹修持着那份帖子坐在大殿中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婚两者的名字,凌迦神君,相安少主。可是明明,在他殿中的那个女子方是真正的少主。所以,七海毓泽晶殿中的新娘当是假冒的……千丝万缕间却不过片刻便理出了头绪。他急急往相安寝殿走去,那个女子自前日里呕吐晕厥后,便一直昏睡。他探过其内息,虽是虚弱,却还算平稳,便以灵力滋养她,由她睡着。这些天,他陪在她床畔,还同她玩笑,“红纱绛衣都给你寻来了,你又躺着耍懒装睡,不肯醒来……”
    他想,那两人间当是有着天大的误会。
    他该送她回去。
    只是,将将踏出殿外,他便看见一袭红衣缓缓而来。枉死城中无日无月,不见星辰,永远的昏暗黑沉。而那一抹红衣,却如同一团火焰,瞬间照亮城中,亦照亮他全部的生命。
    “代尹修,这衣衫我穿着好看吗?”
    “嗯,好看!”随着话音落下,掩在广袖中的手瞬间发力,将那帖子化成了齑粉,湮灭在空中。
    第64章 渡4
    这些天,代尹修暗自捏了把汗,幸得留在了枉死城中,才没有酿成大祸。因为城中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城中楼再次弥漫开浓重的怨泽之气。城中楼里关押着在七海水患中殒命的万千魂魄,起初凌迦以半身修为为祭,换了他们皆入人道的契机,如此他们已经安定下来,只等机缘便可去往轮回。虽然后来枉死城被一股怨泽之气侵扰,但代尹修接凌迦谕令,融了他的修为,入八荒追击净化,亦算圆满。然而此刻,城中楼却莫名有气泽重新蔓延开来,差点殃及整个枉死城。他连日施法调伏,才算止住了怨泽之气的蔓延,却无法彻底没有净化,只能暂时将其收拢在阵法结界中。
    二是再此期间,因他无法分身陪着相安前往镇魂台,于是便由相安一个人前往渡化。不过每日子丑交接的一个时辰,也无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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