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已入凉,方才王府的下人本想引她到明堂里等候。可她知道朱承佑的书房位置比较隐蔽,而且地龙最热,所以自己挑了这个地方。
    外头夜色正浓,花园里的石灯发出昏暗的光芒。灯影之中,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仿佛破开了这茫茫夜色。很少有人能将天青色穿得如此出彩,“雨破天青云破处”,原本是形容汝窑天青釉的釉色之美,此人却将天如青,明如镜诠释得淋漓尽致。
    苏云清见他跟王府的侍卫说了两句话,正要转身离去,连忙追了出去。
    “公子请留步!”
    梅令臣站定,这个声音源自何人,他最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再遇见,更没想到她会叫住自己。
    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思绪纷繁复杂。应该直接走掉的,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苏云清跑到梅令臣的面前,拱手一礼,“白日在王府,多谢公子相助。”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印象里,她总是穿着美丽而繁复的裙子,每日精心梳一个发髻,精致得像捏出来的娃娃。骨子里透着江宁织造府的贵气,优雅而慵懒。如今这般男装加身,举止潇洒利落,反而多了几分活泼和灵气,更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了。
    他曾担心给不了她原来江宁苏府的舒适和富贵,终日惶惶,殚精竭虑,生怕她过得不好。没想到,让她摒弃原来的一切,反而让她活出了原本没有的样子。
    他无法评价这样好或者不好。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梅令臣说完,就想移步。
    苏云清抬起手拦着,“刚问公子大名,家住何方?改日好备一份薄礼相谢。”
    “不必了。”梅令臣淡淡地说。
    “交个朋友何妨?”苏云清仍旧拦着梅令臣,言之凿凿,“实不相瞒,总觉得公子面善,一日遇见两次,大概与公子有缘。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
    角落里的采蓝默默地抬手按住额头。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乱七八糟的说辞,哪像是江宁织造府出来的大小姐,又哪像是公子亲自教养出来的那个大家闺秀。
    苏云清说完,暗暗地咬了下嘴唇。这都是什么鬼?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厚,见个长得好看点的男人,居然都上手拦人了!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可莫名的,就是想靠近他,想跟他说话,暗搓搓地希望发生点什么。
    美色的诱惑这么大?!她忽然有点理解朱承佑的花心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凝结成冰。
    梅令臣看着眼前人,几乎很难从她身上找出那个曾经同床共枕的妻子的影子。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但心中有个声音说:不是你不肯放过她,而是她自己又找上门来了。无论她是否存有记忆,她还是拼命地想要靠近你。
    一如儿时坚定地握着他的手,长大后毫无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这个臭名昭著的小人。他在跟恶龙缠斗,在被这个人世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的时候,她是那仅存的温度和柔软。
    苏云清有点尴尬,想结束这场沉默。可身体异常执着,就是拦在那里不肯放人家走。她脑中还在天人交战,如果此人真的不想跟自己有任何瓜葛,为何在采蓝和潘小姐比试时,要出手拉住她?又为何要帮忙把她安置在厢房?
    难道他在玩欲擒故纵?
    两个人正僵持着,走廊那边传来朱承佑的声音,“清儿,这么晚了,你找为兄何事?”
    “义兄!”苏云清无比感激朱承佑及时出现,立刻跑到他面前,“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朱承佑给了梅令臣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离开,然后对苏云清说:“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
    “好。”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有人跟着,齐齐回头看去。
    梅令臣并没有走。
    “义兄,他是谁?”苏云清忍不住问。他不说,难道她就没办法知道了?
    朱承佑还没开口,梅令臣自己回答:“王爷新招的幕僚。”
    朱承佑:“……”
    “既然是幕僚先生,肯定智比孔明。请先生一起,帮忙出出主意。”
    梅令臣从善如流地走到两个人的身边,朱承佑望了他一眼:刚才不是你想走?
    梅令臣回了一个眼神:现在不想了。
    朱承佑:……
    进入书房之后,朱承佑又命人添了一个炭盆。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苏云清已经浑身冰冷,伸手在炭盆边烤着手。她把信交给朱承佑,朱承佑看完,又传给了梅令臣。
    苏云清看了梅令臣一眼,才问:“依二位高见,这封信和之前送到苏家的信,孰真孰假?”
    朱承佑说:“依本王所见,这封信才是真的,对方要钱,又不让惊动官府,逻辑上说得通。先前那封信只不过是个圈套,借苏纶的手,骗我们去救人罢了。”
    坐在角落的梅令臣一言不发。
    苏云清点头,“我也是这么想。那伙歹人要的钱不少,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所以来找义兄帮忙。我可以代写借条,日后叔叔脱险,苏家必定归还。”
    朱承佑摆了摆手,“苏纶也是王府的人,钱自然不成问题,但你真要单枪匹马去救人?”他皱了皱眉头,“我本可以陪你走一趟,但之前答应了潘家小姐去同府寻潘将军。不如本王叫虞让陪你前往,这样也能放心些。”
    苏云清摇头,“那伙歹人既然不许我们惊动官府,想必在寿阳也安排了监视的人。虞统领是义兄的亲信,脸熟,他跟我一起不妥。”
    “可你一个姑娘家,带着那么多银票,孤身去跟歹人交涉,就不怕他们有别的心思?本王既然知道,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跳火坑。此事再从长计议。”
    “不行,没时间了。”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梅令臣开口,“我与苏小姐同去。”
    屋中的两个人都怔住。苏云清有点被搞糊涂了,他想干什么?刚刚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现在却要跟她一起以身犯险。这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有意?这么一想,苏云清的心跳猛地加快,有点不敢看梅令辰。
    梅令臣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梅某初来寿阳,没什么人识得。薄有所长,应该能帮上苏小姐。王爷另有要事,无人可托,如此最为妥当。”
    苏云清下意识地看向朱承佑,这是他的幕僚,自然要等他拿主意。
    朱承佑万万没想到,梅令辰会这么说。朝夕相处,就不怕清儿想起过往来?平心而论,以梅令臣之谋算,必定能护清儿全身而退。而且他身边跟随的飞鱼卫,号称锦衣卫第一缇骑,行踪隐蔽,各个身怀绝技,比王府的侍卫强多了。
    纵然如此,他私心还是不希望梅令臣同去。
    “清儿,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我再跟梅……先生商议一下。银票稍后会送到苏家。”
    “好,我先回去了。”苏云清依言起身,对着两人拱手一礼,就出去了。
    她前脚刚走,朱承佑就问:“梅兄究竟想干什么?当初既然狠心斩断一切,让她忘记,又再次进入她的视线,到头来,岂不是伤她更深?你应该要放手。”
    梅令臣沉默片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别忘了,你此行是为了救潘毅而来!”朱承佑拔高了声调,“你不愿随本王前往同府,反而去救苏纶?分明是假公济私!”
    梅令臣的声音愈显凉薄,“潘毅的生死,梅某并不在乎。”
    朱承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怒不可遏,“潘将军为国戍守边境,舍生忘死,为国之栋梁,梅兄怎可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别忘了,你还是钦差,身负要职!”
    梅令臣很平静,“潘毅对王爷,西州和大昌来说固然重要,于梅某而言,只是晋升路上的一个筹码,有他无他,都挡不了我的路。倒是抓住那些打家劫舍的歹人,可以为我的政绩做些贡献。何况,王爷真的打算让她独自前往?”
    朱承佑自然是不放心,就算梅令臣不站出来,他也会想别的办法。他不希望梅令臣跟苏云清同去。在苏云清的生命里,这个人已经是过去。
    梅令臣在怕,怕被遗忘。所以千里迢迢准备那些东西送来,明明可以避开,却三番两次在苏云清面前出现。
    但他嘴上却推得干干净净,自欺欺人而已。
    “既如此,梅兄好自为之。”
    梅令臣起身,退出书房。
    他走在夜色里,踽踽独行。寒风灌入衣袖,意识清明无比。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欠苏家的。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叹息。
    这世上有些人或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地方小纠结了一下,我这文是不想写太虐的。可能,虐虐更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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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苏云清从书房出来,并没有直接离开王府,而是去了青梧院。
    朱嘉宁还没休息,正斜倚在灯下看书。只不过并不专心,时不时还会出神。
    她听到楚楚的禀报,立刻坐直了身子。
    苏云清从外面进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宁宁,你这儿是不是太冷了点?”
    朱嘉宁忙吩咐楚楚去端炭盆,“我不知道你这会儿来。穿我这件狐皮氅子,御御寒。”
    苏云清把毛茸茸的氅子裹在身上,这才感觉好了些。
    “我去找义兄,顺便来找你说两句话就走。”
    朱嘉宁关心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我叔叔的消息,这两日我可能要动身去一趟北境。”苏云清看着她,继续说,“义兄答应了潘家小姐一起去同府,可能马上也要走了。”
    朱嘉宁愣住,连问了两个问题:“哥哥刚回来就要走?你一个人去,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是我一个人……你不用担心,有人保护我。倒是你不要中了陈倩倩的计。”
    朱嘉宁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陈倩倩。
    苏云清继续说:“我今日在厨房附近,你们在竹林里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她要对付王妃,全是出于私心,让她自己忙活去,你千万别卷进来。”
    朱嘉宁又何尝想卷入这内宅的肮脏事里去。她淡泊名利,内心想要追求平静,但不等于会放任别人伤害自己的亲人。
    “王妃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留在王府未必是好事。”
    朱嘉宁生于帝王家,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深宫里的尔虞我诈。她是晋安王府最后出生的孩子,母妃拼尽全力诞下她之后撒手人寰。天生体弱多病,儿时汤药便是日常三餐,常年卧床,这两年才有起色。
    所以不是她不爱热闹,不想出现于人前。而是她与常人不一样,无法蹦蹦跳跳,随意吃喝。这一切都是因为父王在国本之争中落败,他和母妃被流放到岭南时,伤了身子,自己在胎中就是带毒的。
    帝王家的输赢,往往不是成败,而是生死。所以她节俭,一直将自己置身于相对于艰苦的环境中,时时提醒自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京城里的人一直在防备他们晋安王府,担心有朝一日,旧事重演。她知道哥哥一直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他们不能永远只做案板上的鱼肉,做提线木偶。
    所以不容有失。
    苏云清握住朱嘉宁的手,“宁宁,我知道上官氏不得不防。但你仔细想想,打发掉一个上官氏容易,京城还会再弄来一个张氏,王氏,或者李氏。倒不如争取上官氏为我们所用,对义兄来说利远大于弊。”
    朱嘉宁感觉到苏云清的手心还是冰凉的,但身体里的力量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知道苏云清怕冷怕到入了秋,在屋子里都要裹着床被子。可现在为了苏纶和晋安王府,甘愿受寒症的煎熬。
    人的强大或者弱小,并不是取决于性别,取决于体魄,而是心志的坚毅与否。这就是朱嘉宁与苏云清相交的原因。
    “清儿,谢谢你。”朱嘉宁回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云清松了口气,“我走之前会跟世德堂谈好价钱,让他们把玲珑记刊印了。你就等着数银子吧。”
    “你啊,真是劳碌命。”朱嘉宁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戌时末,苏云清离开晋安王府。此行十分隐蔽,所以她没有乘坐轿子,只带了采蓝,抄近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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