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过往苏家对他有恩,他是为了报恩,想要保住苏氏女,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可一个转身,他便将她爹拉下了首辅之位,把他们张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再无立足之地。一个人,怎能如此翻脸无情?
    那些绵绵的情意,此刻都化作利箭,插入她的心,痛得鲜血淋漓。
    屋子里只有张雅南的啜泣声,张祚既未出言安慰,也未离开。
    直到下人慌忙跑来禀告:“老爷!门外,门外……”他太过震惊,手指着大门的方向,话都说不全。
    “何事。”张祚皱眉。
    “梅阁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城啦!
    梅哥:重情重义?你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最近这效率不是太高,抱歉啊大佬们,继续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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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张祚乍然起身, 躺在床上哭泣的张雅南也止住了哭声。
    从新帝登基到现在,张祚一直在等的,就是梅令臣。他自认这些年对梅令臣不薄,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能甘心离开朝堂。
    “爹……”张雅南怔怔叫了声。
    “你好好休息, 我去见他。”张祚表情微沉, 负手从房间里出去。
    他前脚刚走, 张雅南就挣扎着起身,婢女连忙扶着她,“小姐, 您干什么!”
    “为我梳洗换衣。”
    “小姐……”
    “按我说的做!”
    那边张祚走到明堂, 看到外面站着两列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宋追对着他拱手一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张祚之前跟宋追的接触并不深。锦衣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 朝臣根本无法染指。
    张祚沉默地走进明堂,梅令臣仍像从前一样坐在下首的位置 , 手里拿着青花瓷茶杯, 一身厚重的墨氅, 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张祚进来, 他眼睛也没有抬, 只沉默地喝茶。
    张祚终是忍不住开口, “你来我这里,带这么多锦衣卫做什么?”
    “不是老师要见我么?”梅令臣放下茶杯, 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刚回京,听到管家说府上的人已来过几趟。”
    张祚被堵了一下。他没派人去过梅府,那就是张雅南做的。她比谁都想要个答案。
    张祚当了几年首辅, 早就习惯向人发号施令而不是解释,所以他一贯地开始沉默。他希望梅令臣自己能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一遍,而不是等他开口问。
    谁知,梅令臣见他不说话,起身说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老师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就径自往外走。
    “文若!”张祚叫住他,“你觉得自己能坐稳这个位置吗?”
    梅令臣停住脚步,背对着张祚。
    张祚的声音十分沉稳,“如果你想要首辅之位,大可跟为师直言。等你再历练几年,四十岁入阁,依你的资质,不到五十岁就可以做首辅。你如此操之过急,没想过后果吗?朝堂的水,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浅。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梅令臣转着手腕,漫不经心地说:“我没办法等那么久。而且也绝不能让朱启洛做皇帝。”
    张祚一愣,倏然起身,几步走到梅令臣的身边,痛心疾首,“原来真的是你害了江东王?就因为别院那件事?文若,你何时变成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已向你解释过,那日太子喝多了酒,苏氏是不小心落入他手里的,并非他有意轻薄。为了一个女人,你既然就起了动摇国本的心思。你!你将大昌,将千万百姓置于何地!”
    “国本。”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表情满是嘲讽,“朱启洛算什么国本?成宗当初设计陷害自己的亲生儿子时,可想过何谓国本!若仁敏太子和齐王尚在,哪里轮得到天顺帝!”
    他的声音犹如金玉落地,字字铿锵。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说来,却仿佛顺理成章一般。
    张祚十分震惊,往后退了一步。成宗朝时,张祚已是个吏部的小官。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国本之争,人人都以为是梅党和苏党两虎相争,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时,梅令臣不过就是个孩童,他如何知道朝堂之事,还知道是成宗……?
    因为过于震惊,张祚半晌没有作声。
    “难道老师看到那首《军中行》的时候,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张祚思量,恍然间想到什么,“梅草……你是,梅阁老的后人?”
    可他明明调查过,当年梅正禹和长子伏诛之后,梅氏一族男丁皆暴毙,怎么可能还有梅氏的血脉留在世上?当初他对梅令臣青眼有加,就是因为他那一首行云流水的“梅草”,深得梅正禹的神韵。梅正禹曾是青年时期的张祚心中一个难以企及的存在。
    只不过张祚从未想过,梅令臣就是梅正禹的后人!
    梅令臣的神色染上一层霜,淡淡地说:“我父亲是庶出之子,当年因私事被祖父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故而我出生时,祖父只赐了名,并未将我计入族谱,族中之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梅氏获罪,父亲被带走,咬死没将我供出,所以我成为了梅氏一族,唯一的漏网之鱼。”
    想起幼时那段经历,梅令臣仍有来自心底的恐惧。父母将年幼的他藏在大缸里,勒令他不要出声。然后那些官兵,就把他们强行拖走了。后来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不知所踪,他就成了孤儿,只能四处流浪,乞讨。父亲留下几本祖父的书籍,他也不敢拿出来,悄悄埋在树底下,夜晚借着别人家的灯火,自己读书练字。
    直到苏绍发现了他,将他带回江宁织造府,他才算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世人皆以为当年是苏东阳落井下石,要将梅氏一族赶尽杀绝。
    梅令臣的确恨过苏绍,恨过苏氏,他也认为当年梅氏始终压过苏氏一头,招致苏东阳的嫉恨,导致全族皆灭。
    所以他讨好苏绍的女儿,讨好苏绍,期望以贱民的身份,获得科举入仕的机会。
    就在他得偿所愿,打算报复的时候,才发现苏绍已经获罪,被打入刑部大牢。那个罪名漏洞百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而且,苏绍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并告诉他当年成宗因为朝政被梅苏二人把持,如芒刺在背,积怨已久,加上害怕太子功高震主,迫己退位,就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
    梅令臣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通过福康公公,找到了已隐秘在寺庙出家为僧的前司礼监秉笔太监,成宗的心腹德全公公,证实了苏绍所言。
    当他了解一切,要设法救苏绍时,苏绍却强硬地拒绝了,只托他好好照顾苏云清,而后就慷慨赴死。后来梅令臣才知道,苏绍不得不死,他手里握有太多皇家的秘辛,江宁织造府也不仅仅是个皇家的金库,藏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莫说当年初入官场的他,就是如今,他也未必能救得下苏绍。
    正如祖父当年自知大难临头,无法自保,设法保下了效忠于梅氏的众人,才有今日他能够卷土重来。
    那些站得越高,手里握有越多东西的人,往往能比旁人看得更为透彻。
    张祚仰头长谈了一声,“原来如此。你当初接近我,接近江东王,就是不想让皇室安宁。可你以为,立了幼帝,大权独揽,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哪个不是身后站着外族外戚,朝堂之上,哪家不是数十年乃至百年的经营?就算是郑贵妃一族,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文若,你还太年轻。为师再提点你一句,联姻是目前你解困最好的方式。”
    梅令臣说:“让老师失望了。我此去西州,已经重新向苏氏下聘,我的妻只能是她。这是我欠苏家的,也是我欠义父的。”
    “你……!”张祚没想到他这么冥顽不灵。
    “老师年事已高,徒留京中无异,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吧。”梅令臣说完,不欲再留。
    他走到门外,看见张雅南扶着婢女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通红,就像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小白花。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张雅南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梅令臣!我爹爹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你难道忘了,当初你处境艰难,是谁帮了你!”
    梅令臣本不打算多言,只要张家离开京城了事。听闻张雅南所言,他目光冷淡地看过去。张雅南被他眸中的冰冷所慑,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瑟瑟发抖。
    他发现了?不可能。那件事明明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查得到。
    许是她的莫名心虚,导致刚才的气势犹如被一盆水泼灭。
    “张小姐,我这些年为老师和江东王做的事,足够抵消他的提拔之恩了。还有,你当真以为买凶在西州路上杀我妻子的事,我查不出证据么?”
    张雅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都仿佛凝结在眼眶里,忘了掉落下来。
    “好自为之。”梅令臣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雅南踉跄两步,靠在婢女的怀里。
    她真是低估了他的冷酷无情。原来这些年她不间断的示好,都换不来他的一个回眸。
    过了两日,苏云清抵达京城。在城门外,马车堵塞,苏惠派下人前去打探情况,下人回禀说:“原内阁首辅张祚张阁老今日离开京城。他家的行李太多,所以城门这里堵塞了。”
    苏惠应了一声,心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两年,她给张府送布,人家还瞧不上呢。如今却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了。
    “让一让吧。”苏惠吩咐。
    苏云清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她都躲着,尽量不去外面吹风。此刻终于到达目的地,也无心观赏外面的风景,只感叹一声路途遥远。朱嘉宁真的要嫁到土默特部去,往后山高水远,哪还有相见的机会了?
    她在京城暂无去处,只能跟着苏惠回家。常时远和苏惠自然是举双手欢迎的。
    常家在城南的清水坊,离城门并不远。这一代住的都是些升斗小民,因为京城寸土寸金,常府也不是非常大,勉勉强强就能住下常时远夫妻,常母等几个主家,再加几个下人,就已经满满当当,再无空余了。
    苏惠特意收拾了一个厢房出来,有左右耳房,一间大的给苏云清住,另一间小的,给采绿和采蓝住。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还要睡在硬邦邦的炕上。
    就算在寿阳时,采绿和采蓝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此刻看到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采蓝还好,采绿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但看苏惠在面前,也没好意思提出来。
    “三妹妹且忍忍,京城不比寿阳,这已经是我们能空出来最好的房子了。失礼之处,你多多包涵。”
    苏云清不以为意,她如今随遇而安,有的住就很好了。而且看到苏惠的家,她才明白在路上苏惠为何总劝她。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外乡的人不仅仅想要留下,扎根,还想要过得好,体面,真的很不容易。梅令臣那么大个靠山给她靠,她还不乐意,苏惠这些挣扎求存的人看着,可不就是傻里傻气,外加不识好歹么。
    当年梅令臣初来京城的时候,恐怕连这样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吧?
    苏惠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她自己的婢女和婆子,加起来统共也就两三个,再没多余的人手分过来帮苏云清收拾屋子。
    采绿和采蓝只能自己动手。
    采绿忍不住抱怨一声:“霉味这么重,怎么住人?小姐,要不然我们还是去住客栈吧?”
    苏云清看她一眼,“你了解京城的物价么?”
    采绿仔细一想,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多半不出门。就算出门也都是姑爷跟着,姑爷花钱,她好像真的不太清楚,京城的客栈住一晚要多少钱。难道,跟寿阳差很多吗?寿阳县苏家开的客栈已经算是县里的翘楚了,得益于苏云清常帮苏纶看帐,所以采绿也了解一些,一两银子一间上房可以住大半个月。
    “采蓝,你跟她好好说说,让她清醒一点。”苏云清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不是她娇气,明显采绿比她更娇气!
    采蓝从腰上解下钱袋,拿出里面的几块碎银,举到采绿的面前,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这里面,也就够在普通的脚店住几晚。若是正店的上房,恐怕一夜都勉强。”
    采绿睁大眼睛,合着她们主仆几个在西州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在京城住几晚?这也太夸张了。
    采绿终于有了点进城的意识,手脚勤快地收拾炕头,“有个住的地方已经很好了,是吧小姐?”
    苏云清应声,幸好还是个识时务的娇气丫鬟,不然她可养不起了。
    “那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采绿又问。
    苏云清想了想,既然在朱嘉宁面前夸下海口,自然要先去见梅令臣一面,谈好条件。事到如今,能够救朱嘉宁出水火的,也只有他了。
    她问采蓝,“你知道梅令臣住在哪里吗?”
    采蓝对于苏云清直呼梅令臣的名字还有点不习惯,顿了顿才说:“公子应当换了新的府邸,奴婢需去打听一下。小姐要去吗?”
    “嗯。”苏云清不高兴地回答。
    她能怎么办呢?乖乖认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红包哈~~
    乡下三人组开启城市生活了,第一天还有点不适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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