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始,他和扶游重新开始。
    秦钩合上双眼,察觉到怀里的扶游翻了个身,好像是面对着他。
    扶游用指尖划过他的脸,秦钩闭着眼睛,不戳穿他,任由他看。
    扶游的手盖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在无解的挣扎里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
    翌日一早,崔直带着养居殿一众侍从,过来请早。
    崔直吩咐侍从们给他们换衣裳,站在一旁笑着道:可算是要大婚了,也算是老奴看着过来的。
    老东西,你才来多久?秦钩笑了一下,自己拿过腰带扎好,然后走到扶游那边,帮他正了正衣领。
    扶游面白唇红,一头乌发,穿红衣最漂亮。
    秦钩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随后扶游在侍从的陪同下,从偏殿出来,秦钩从正殿出来,两个人一同前往祭祀的天坛。
    近百个台阶下,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等候。
    秦钩缓步走上台阶,扶游跟在他身侧。
    这是扶游第一次站上祭台,祭台上九个大鼎,肃穆威严,正中一座祖庙。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离得最近的一次,是秦钩骗他说自己会另立皇后,结果还是立了晏知做皇后的那一次。
    他站在下面,被侍卫拦在远远的地方,十足一个蠢货。
    秦钩回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紧张地张望着。
    秦钩笑了一下,低声道:没见过?过一阵子给你建一座楼?
    扶游收回目光,摇摇头:这里就很好了。
    大婚仪式繁琐,要先禀告天公,又要告知地母,还要知会已故的祖先。
    崔直念起圣谕,念到永结为好一句的时候,秦钩不合规矩地后退半步,握住了扶游的手。
    最后帝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才算是完全结束。
    一直办到正午,帝后被送进养居殿前搭建起来的青庐,按照规矩,新婚夫妇应当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
    帝王家也不例外。
    青庐里点着红烛,扶游搂着礼服,坐在软垫上出神。
    崔直拿了点心进来:扶公子被秦钩看了一眼,他就改了口: 君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他不叫皇后,而叫君后,是秦钩特意让礼官给他弄的称号,因为他是男子。
    扶游道了谢,才拿起点心,秦钩便道:先喝交杯酒。
    不要。扶游一口吃掉点心,合卺酒要晚上再喝。
    秦钩倒也不恼,笑着应了:好。
    在青庐歇了一会儿,下午在怡和殿还有宫宴。
    秦钩起来的时候,扶游还压着他的外裳,闹着不肯起来。
    秦钩拍了他一下:宫宴。
    扶游摇头:不起来。
    秦钩这阵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坐在他身边哄他:怎么了?累了?
    嗯。扶游点点头,站一上午,累了。
    累了,那就不去了。秦钩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我们就在青庐里待着,让他们赴宴罢。
    扶游推了他一下:你还是去吧,陛下怎么能不去?
    秦钩躺得稳稳当当的:君后不去,陛下也不想去。
    扶游只能坐起来:好吧,那下午的宫宴我去,晚上的你去。
    秦钩抱住他:一起去。
    *
    下午的宫宴,秦钩与扶游一同出席。
    傍晚的时候,扶游便喊累,告退要走。
    秦钩随他去了,还特意回青庐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也没吵醒他。
    现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不会累。
    扶游一觉醒来,发现秦钩就坐在他旁边,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去宫宴?
    说好了一起去,你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去?
    扶游顿了顿,还是推推他:你去,不然朝臣会说。
    秦钩一挑眉:你怕他们说?
    我想吃宫宴上那道烤鹿肉,你去端。
    你还敢使唤我。秦钩说着这话,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着。
    他走之后,扶游才收敛了不太擅长做的表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试着支走秦钩,可是秦钩总是不肯走。
    他要去找世家公侯、去找文武百官,在他们面前做件大事。
    他已经派人去跟他们说过了。
    扶游抱着宽大的衣袖站起来,想要走出青庐,才掀开帘子,就看见许多人守在外面,他一出去,便有人迎上来问他要什么东西。
    扶游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回去了。
    他回到案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往秦钩的酒樽里加了点药粉。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回来了。
    他把堆成山的烤鹿肉放在扶游面前:吃吧。
    扶游没这个心思吃,想了想,还是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樽:先喝合卺酒。
    秦钩当然愿意,端起酒樽,将手伸到他面前。
    手臂缠绕似交颈,两人各怀心思,仰头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喝了酒,扶游便专心吃鹿肉,等着药效发作,青庐里红烛烛光映照,照得一片暖黄。
    秦钩解了外裳,靠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目光炙热。
    没多久,扶游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热,他直觉不对,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笑了笑,指了指空了的两个酒樽:大约是崔直他们害怕我们是第一晚,就往酒里下了点东西。
    这就是完全在说笑话了,给崔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酒里下东西。
    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秦钩自己。
    扶游下的药还没起效,反倒是秦钩下的先起作用了。
    扶游双手扶着桌案,还没站起来,就被秦钩一把拽了回去。
    他面上全是紧张:秦钩
    小黄雀,我们成亲了。
    我不想
    从唇齿之间,泄露出这两句话。
    扶游艰难地推开他,得到一点清明的思绪:我不要,求你了
    秦钩把他拽回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又一次,秦钩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哀求。
    扶游怔了一下,然后被秦钩扯回来。
    扶游一脸惊恐,大约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连转身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秦钩一把按回来。
    他脸色苍白,思绪恍惚,青庐里烛光摇晃,像是修罗地狱里恶鬼咆哮。
    青庐外面都是侍从,听见里面的动静,连忙退走,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再然后,连脚步声也没有了,只有夏季零星的虫鸣声。
    红烛烧得厉害,噼啪炸开烛花。风吹动青布,吹在人脸上,冰凉凉的。
    扶游猛地回过神,不堪地捂住自己的脸。
    不是扶游,不是采诗官。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秦钩松开手,走出去,喊人端点水进来洗漱。
    *
    秦钩把扶游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秦钩下的药药效过去了,扶游的药才起效,总之秦钩睡熟了。
    扶游剧烈地干呕着,从床上爬起来,越过他,下了地。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服,皱巴巴的,已经不能穿了。
    他干脆把礼服丢到地上,就这样赤着脚,梦游似的,晃晃悠悠地、拖着步子走了出去。扶游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清醒不少。
    青庐外面的人都走了,进宫赴宴的百官也早已经出宫了。
    一个人也没有。
    扶游回头,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吹灭红烛,把蜡烛拔掉,露出烛台上尖利的铜刺。
    他缓缓走向床榻那边。
    秦钩躺在榻上,睡得安稳,眉眼平和,勾着唇角,一脸餍足,满心想着可以和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缓步上前,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抚过秦钩的心口。
    他看着秦钩,就落下泪来。
    恍惚之间,他没抓稳烛台,烛台滑落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他怎么会杀人?他又不是秦钩。
    扶游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去,只看见夜色漆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后退了半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青庐。
    夜风呼啸,扶游就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披着头发,穿过走廊。
    风吹动他的头发与衣袖,他脸色苍白,彻底迷失了方向,每走过一个地方,就要在原地转一会儿。
    兜兜转转,最后他走到了白日里祭天的祭台下边。
    他一开始只是想上去吹吹风的。
    高一些的地方,风比较大吧。
    *
    秦钩是天生一头猛兽,他的体质本来就异于常人,他曾经被扶游用铜制花瓶敲了一下,都跟没事人一样。
    扶游下的那点药,他一刻钟就醒了。
    秦钩醒来的时候,青庐里的红烛还没烧尽,烛影摇曳,还是原先的场景。
    可是扶游已经不见了。
    秦钩心中没由来地一紧,他迅速下了榻,一边披上衣裳,喊人过来,一边将青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没有,全都没有。
    他朝崔直发脾气:人呢?扶游到哪里去了?
    一众侍从跪下回禀:小的们都在百步外守候,并没有看见君后离开。
    秦钩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冷静下来:巡逻的侍卫、守宫门的侍卫,全部喊过来。
    十来个侍卫很快就过来了。
    属下在宫门外守夜,并未看见君后出宫。
    属下们在宫道上巡逻,也不曾看见君后踪迹。
    秦钩烦躁,想要踹倒桌案,看见桌上的合卺酒,还是收回了脚。
    青庐里的东西,他一样都舍不得动。
    秦钩转回头,一面快步走出去,一面厉声道:去找,全都去找。重点搜查养居殿、凤仪宫,还有太后宫里。找到了立即回禀,不许伤他。
    是。
    *
    帝后大婚,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宫里宫外一派喜气洋洋。
    月色通明,守夜报时的宫人,帽上戴着陛下今早赏赐的宫花,走过长街。
    恍惚间,他抬起头,忽然看见祭台上,站了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帝后还在上边办过大婚,昭告天地。
    而那人一身单衣,赤着脚,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就站在祭台的最高处祭台正中的大鼎上,临风而立。
    宫人吓得惊叫出声,丢下灯笼,扭过头就要跑,可是他才转过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秦钩一把将挡路的人推开,大步上前,目眦欲裂。
    他本欲怒吼,却生生忍住了,缓和了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扶游,怎么在上面?
    扶游恍若未闻,仍旧站在铜鼎上,赤着脚,像是踩着皇权与秦钩的脊背。
    秦钩欺侮他这么多回,他终于也踩了秦钩一回。
    风吹动他的衣襟与乌发,黑暗中,低低地传来一首有关黄雀的小诗。
    团团黄雀,无食我黍。来栖梧枝,无有所宿。
    小黄雀呀小黄雀,不要偷吃我的粮食啊。请在梧桐枝上稍作歇息吧,我和你一样,今夜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一要上夹子,所以周一的更新挪到晚上23:00了,感谢小可爱们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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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诀别
    21
    夜间风冷, 扶游只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临风而立。
    他的身后就是一轮圆月, 月光清冷皎洁,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秦钩喊他的时候,他便微微偏过头, 回头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秦钩身上, 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秦钩自然也看不见。
    祭台是石头搭建的, 扶游跳下铜鼎,唱着歌,赤着脚,慢慢地走起来。
    像是故意挑衅秦钩, 他走在石台最边上, 每一步都落在边缘。
    偏偏他又走得不稳, 摇摇晃晃的,像小孩子走独木桥。
    底下人看着胆战心惊, 秦钩尤甚。
    百来级台阶的祭台,怎么会不高?
    人真要是从上边摔下来, 不死也要残废。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
    他想要冲上祭台,直接把人给救下来,可是他又害怕自己冲上去, 还没到最上边, 扶游就跌下来,自己反倒来不及接住他。
    杀伐决断的帝王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秦钩抬着头,借着月光看着祭台上的扶游,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祭台边缘的一半,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没路了。
    秦钩才刚下定决心,要冲上去时,扶游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下脚步,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钩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
    扶游朝他抬了抬手,让他站在那里,随后自己继续往前走。
    秦钩又要往上冲,下一刻,扶游就抬起一只脚,踏到了外面空中。
    他已然有半边身子是悬空的,不需要他再往外走,只要他没站稳,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
    秦钩见他这样,连忙退回去:扶游,扶游别这样
    他声音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铺天盖地的海浪朝他扑来一样,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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