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这个在桂香树影中看着他的人,只属于他自己。
    裴云只见到他面色阴沉,却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叹息道:你对加西亚先生的火气哪里来的?你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吧。
    从你这儿来的,元燿暗道。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好质问道:你答应我的事儿呢?眼看着有了光明前途,这么快又把昨天说的话抛在耳后了?
    裴云皱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情绪很复杂,有点恨铁不成钢,还有点恼怒,甚至还有点在看熊孩子的无奈。
    他抬手,一张星际地图出现在了二人面前的空中。
    这是加西亚探索队的基地。裴云说着,在第三星系里的某个位置表了个点。
    元燿脸色很臭:不感兴趣。
    裴云忍着扇他的冲动,又标了一个点:这是斯图尔特留给你的坐标。
    元燿一怔,眼睛立刻瞪大了。
    我本来没有想答应他的。裴云叹了口气,但是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加西亚的探索队距离那个坐标只有几小时的飞行距离。到时候我们让加西亚的团队护送我们过去,就说是想要参观一下附近的小星球,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
    为什么让他们送我们去?元燿皱眉,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我明白,但我也要为我们的安全做考虑。裴云沉声说,出了第一星系,就到了别人的地盘。如果斯图尔特真想对咱们做什么,根本不用顾及着首长。但波旁家不一样,波旁是第三星系的地头蛇,有他们庇护斯图尔特应该不敢做出什么。
    元燿抿起了嘴角,明显有些抗拒地嘟哝:加西亚跟你也才刚认识,凭什么庇护你。
    他不需要做什么。裴云说,我们坐着波旁家的机甲过去,如果有危险,就联系他们通知第三星系的星系军;如果没事,当然就最好。
    元燿烦躁地左思右想,也不得不承认裴云这个法子是个万全之策。
    但他就是不乐意让加西亚帮他们。
    提出要查询当年真相的人是他,结果这才第一步,他就遇到了困难,不得不借助别的男人的力量才能走下去。
    这让他觉得又窝囊又屈辱,还十分懊恼。
    妈的。他甚至有几分恶意地想,加西亚那个老男人如果知道了他和裴云在做什么,不会趁机要挟裴云去他那工作什么的吧?
    他不想让裴云和加西亚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却又无可奈何。
    那到了那,加西亚无论要和你说什么,你都得带着我。他最后妥协道。
    裴云有点意外:带你?带着你做什么?
    你以为波旁家的人都是什么好东西?元燿咄咄逼人,那个加西亚才跟你刚认识,就对你这么殷勤,谁知道他暗怀的什么鬼胎?我跟着你,不是为了保护你吗?
    元燿说这话的时候,只是为了破坏裴云和加西亚的关系,并没深想。
    但裴云却听愣了。
    元燿已经长大了不少,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有磁性。可方才那句话在他的耳膜内鼓动,却轻易变为了另一种回响一种带着孩子气、却又分外认真的回响。
    云哥,我想要保护你呀。
    裴云觉得自己的心紧跳了一下,随即慢了下来。夜风在吹,头顶的月桂树枝桠在缓缓地摇,而他的心跳比周遭的万物都缓,轻轻又软软地混入了天地。
    他身上无坚不摧的罩子悄然碎了,周身的毛孔张开,贪婪地呼吸着夜色中的花香。
    他明知自己不该,却又忍不住沉溺。
    元燿说完后没听裴云回话,便垂头看了过去。那一刻裴云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怔愣的眼神,两人的目光顿时在昏暗的光阴交错中碰上了。
    呼吸一下子便停止了,彼此的目光中都像有浑浊的泥潭,拽着彼此往下坠。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生老病死,喜乐悲欢,但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的凝视重要。
    元燿浑身都在发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一秒还在认真说话呢,结果随意看了裴云一眼他就呆滞了,连刚才自己在说什么都忘记了。
    裴云怎么会这么好看?他一直都知道裴云好看,从小时候就知道,而随着他的长大,裴云好看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了更滚烫、更具体的意象。
    在这六年里,他从来不敢认真看裴云,还用冰冷的恨意张牙舞爪地伪装起了自己,唯恐泄露半分情绪。
    然而现在他们的隔阂消失了,他的伪装也不管用了。轻易的一眼,隐藏在他胸口、小腹、丹田中的滚烫,就狰狞地要破壳而出,将所有焚烧殆尽。
    现在所有的金色浮华都被自己挡在了身后,裴云就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树影下、站在自己的阴影里。
    仿佛他是属于自己的。
    元燿极慢地呼出了口气,感觉自己的鼻腔都被烫熟了。
    就在这时,裴云忽然无奈地笑了下:你这孩子啊。
    元燿有点讨厌裴云管他孩子,却又禁不住喜欢那话里的亲密。
    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下。
    我答应你,到哪儿都带着你。裴云拍了拍他,但你也要听我安排,不能冲动行动。
    元燿赶紧点点头:好。我还要带上韦里埃伦他们,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裴云想了想,多几个人可能更加安全,就也没有拒绝:我要准备一下,然后和加西亚先生约好时间五天后出发吧。
    元燿心里燃起一股兴奋的火苗。他不愿让夜晚就此结束,忽然抓住了裴云道:云哥,咱俩走吧?
    走?裴云愣了,去哪儿?
    元燿没回答。他溜回礼堂内,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西装内变得鼓囊囊的,掀开一看竟然藏了两瓶霞多丽酒。裴云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从酒宴上偷酒,这举动也太荒唐了点,但当元燿的手拉上来后,所有的顾虑都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元燿的手心那么烫,烫得他的理智瞬间化为了袅袅的蒸汽。
    元燿夹着两瓶酒轻轻一跃坐上了白色大理石围栏,回头冲他嘻嘻一笑。
    穿着黑色礼服的少年,不拘形骸地高高而坐,惬意地晃动着修长的双腿,似乎把金色的名利都踩在了脚下,唯有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真实和赤诚。那张面孔英俊,又那么神采飞扬,他被风吹起的黑色卷发都写尽了张狂。
    元燿轻巧地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裴云冲去看,却见元燿正把酒放在草地上,回头笑着冲他举起了双手。
    来啊云哥。他笑嘻嘻地低声叫,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第42章 柑橘花和蜂蜜
    来啊云哥。他笑嘻嘻地低声叫,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裴云的手攥紧了围栏。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怒斥一声元燿胡闹,然后转身回到礼堂里;或者不屑地哼一声,告诉他这才三米高的距离,根本不需要元燿接自己。
    可他都没有这么做。
    像是被一根线拉扯着,他也单手一撑跃上了栏杆,然后看也没有看,就纵身跳了下去。
    下一秒,他重重地冲在了元燿怀中。
    元燿的双手早已大大张开,毫无保留地抱住了裴云。当他二人的骨头与肉撞在一起时,似有什么东西被释放了,他们一同大笑了起来。
    快乐像扑棱着翅膀的白鸽,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牢笼。他们攀着彼此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同时慌忙地去捂对方的嘴。
    隔着彼此的手掌,他们的眼睛近在咫尺,亮得如烁烁星光。
    裴云的嘴唇动了下,摩擦着元燿的掌心,元燿心弦一动匆匆挪开了手。
    你要带我去哪儿?裴云笑看着他,低声问,从宴会中逃出来,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呆在那了。元燿用牙一咬木塞,开了酒,先喝一口,喝一口找找灵感。
    他一仰头,果断灌了一口酒进去,晶莹的酒液流下线条凌厉的下颌,没入了白色衬衣的领口,显得有些性感。霞多丽酒中的柑橘花香和蜂蜜的甜,瞬间充盈了二人之间的空气。
    裴云闻着那味道,就有些醉了,不禁接过酒也喝了一口。
    元燿擦了擦嘴角,忽然眼睛一亮:知道了,你跟我来。
    他反手拉住裴云,匆匆离开背后宏伟堂皇的礼堂,脚步轻盈、满身酒香地奔入夜色。
    首都星的街道空空荡荡,两侧悬浮着白色的街灯,将路上照得通明。然而一尘不染、优美工整的路面上,却一个人都没有,连车都不见一辆,崭新整齐得仿佛是幕布拉起的假街。
    在星际时代,往来通行的人和机甲都飘在空中,所有的热闹喧嚣都在高高的万丈之上。人们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际,反而忘记了脚下的土地。
    在夜色的笼罩之中,首都星的路面街道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净土,隐秘而安静。
    元燿带着裴云一路匆匆跑出了元氏宅邸,沿着宽阔的道路往前跑去。裴云的心在奔跑中渐渐加速,街道两侧的白炽灯光不断向后倒去,风中似乎还有霞多丽酒的余香。头顶不断穿梭着巨大的机甲,如深海游过的巨鲸,此时没有人会在意小小的、如尘埃般的他们。
    他们在这一刻,找到了属于彼此的隐秘与安宁。
    元燿带着他匆匆跑到了一处广场。裴云抬头看了看路牌,这里距离星际协理会的办公点只有几个街区了,这里已经是九大星系的心脏地带了。
    这处街区广场的中心有一处喷泉,现在喷泉没有喷水,蓄水池表面反射着阴亮的月色。
    元燿随手扯下了皮鞋和袜子,边起了裤脚,又把外套和领带都扔在了地上。裴云还跑得有些呼哧带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
    元燿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和西装裤,他扶着喷泉蓄水池,竟赤脚蹚了进去,还招手叫裴云:云哥,你过来。
    喷泉的水有些凉,裴云跟着蹚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元燿就拉住了他的手,引着他的手伸入水底,一寸寸地摸着喷泉池底粗糙的石面。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些粗糙的刻痕,水底似乎刻的有名字。
    我记得就是这里元燿在他耳边轻声说,啊,就是这儿。
    他覆着裴云的手,将裴云的指肚摁在了直径约两厘米的一处凹陷上。
    裴云愣住了。
    指尖触碰倒的痕迹是那么熟悉,他几乎不用反复去确认,就能知道那里刻着一个25划的名字
    裴梦。
    第一星系自卫军第三舰队队长,裴梦。
    元燿轻声说:我记得这个喷泉,是十年前第八星系居民一起送给第一星系自卫军的礼物,感谢他们帮忙清扫了第八星系的乱石区,开通了往来商贸的空路。这个喷泉底,刻着所有去过第八星系的驾驶员名字。
    冰凉的水冻得他的指尖微微发痛,在那尖针般的痛意中,裴云也想起来了。
    好像的确是这样的。在他小时候,裴梦有一年多的时间都驻扎在第八星系。
    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首都星上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喷泉,并以这样的方式铭记着过往的事情。
    梦哥出事后,那些人把他的名字从所有的荣誉墙上铲掉了。星际皇家学院的礼堂、自卫军纪念碑、机甲博物馆他们把梦哥的名誉,抹杀得干干净净。
    元燿扯了扯嘴角:但可能那些大人物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小喷泉,刻着梦哥的名字。毕竟在他们看来,帮着第八星系那种贫民窟清扫乱世区,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德。
    裴云低声喃喃:但做过的事情,总有痕迹。
    他的心忽然震动了起来。
    在浩瀚的星际史中,曾出现过那么多星光璀璨、功勋卓著的大人物,他们做过改天换地的大贡献,也因得以名垂青史。裴云也曾以为,自己的父亲也会成为那样一个人,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然而如今回头看去,裴梦做过的那些大事,都成了别人诋毁他的把柄。
    反而是这样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在裴梦死后留住了他的荣耀。
    云哥,你相信我。元燿静静地看着他,总有一天,那些忘记梦哥的人,会重新想起他的名字。而那些丢失的荣誉,也会重新还给他。
    我相信。裴云低声说。
    其实他觉得,裴梦其实并不介意呆在一个小喷泉的池底。或许在裴梦看来,这反而有种浪漫的诗意。
    所以,元燿又说,你可要时刻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不要忘记。
    裴云愣了愣,忽然就笑了:所以你带我来这,还是因为担心我去加西亚那里工作的事吗?
    元燿耳根有些红,不知是因霞多丽酒还是因为窘迫:我就是带你来看看。第八星系的居民没忘记,我没忘记,世界上或许还有很多人也没忘记所以你也不能忘。
    裴云的心软成了一团。此时他们并肩,赤脚站在喷泉的湖水中,周遭的夜色静谧无声,仿佛全世界都已经将他们遗忘。他们可以在这里,肆意挥霍自己的怀念,低声呢语,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伸手过去抱住面前的少年,想把他的胸膛摁入自己的怀抱。想听他蓬勃滚烫的心跳,想感受那被支撑、被信任的力量。
    仿佛风雨夜归人。
    那种冲动,其实一直都埋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然而这一刻却忽然破土而出,凶悍霸道地支配了他的神经和四肢。在回过神来之前,他已经向元燿伸出了手去
    而他似乎也看到,元燿的手臂也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大水倾头兜下。
    裴云霎那间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呛了口水大喊:怎么回事儿!
    整点!喷泉喷水了!元燿反手拽住了他,快上去快上去!
    他们连滚带爬地上了岸,高级定制的礼服已经湿成了抹布,一动就是一汪小水潭。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你看你的头发裴云笑得肚子疼,跟海带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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