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大殿前,洛之安心里一沉在沉。
    他踟蹰了一下,又不得不在小太监催促的眼神中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蒋文述已经走了,书房里只有启明帝一人,他负手站在北窗窗前,身材不算高大,但背影中沉郁的墨色让人心生惶恐。
    “儿臣见过父皇。”洛之安重重跪下,叩头,带了十二分的虔诚,以及深刻忏悔。
    启明帝没有马上转身,亦没有回应,但呼吸重了,因为这沉默,御书房的暴戾气氛似乎压抑到了顶点,只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爆发。
    洛之安神色镇定,然而额头上的汗珠连成断线,掉在金砖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启明帝的呼吸加重,他终于回过身后,大步走过来,“怎么,不是去你母后那里了吗,澡没洗,衣裳没换,想让朕同情你吗?废物,抬起头来!”
    洛之安抬头。
    “啪!啪!”一反一正两个巴掌,被启明帝毫不留情地拍了上去。
    洛之安被打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有了血腥味。从他出生开始,父皇就一直疼他,极少打骂,如今却下了狠手。他知道,父皇是真的气坏了。
    此后,父皇还会跟以前一样信任自己吗?洛之安忽然不确定起来,但他又不敢为自己争辩,只好垂下头,一言不发。
    不争辩,也是争辩,无声的抗议往往更能充分表达怨恨。
    “不服气!嗯?”启明帝眯了眼睛,狠狠地在洛之安肩头踹了一脚,“贤王?你贤个屁!沽名钓誉罢了,你以为大家都不明白?不过是大家伙乐见其成罢了。”
    洛之安晃了一下,唇线拉平,挨打可以,但这种指责他内心并不接受,他只是顺了父母的意思对付洛小鱼而已,对其他人,他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一个“贤”字他绝对担得起。
    “你觉得委屈?”自小亲自教养的儿子,启明帝自是了解,他心中恚怒,许多话又不好宣之于口,便又飞起一脚踹了上去。
    明黄色绣龙纹的靴子重重地落在洛之安的肩膀上,他体虚力竭,被踹翻在地,头磕到地板,放出“咚”的一声。
    启明帝也吓了一跳,仔细看看洛之安,脸颊红肿,眼底布满鲜红的血丝,这些日子显然遭了大罪,眼里闪过一丝懊悔,想去扶一扶,却又不想落了颜面,只好气哼哼地坐回书案旁,招招手,“来人,拟旨,睿亲王被北金奸细蒙蔽,轻信谗言,夺了亲王爵位,降为郡王,赏一百大板,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年。”
    洛之安把启明帝的心思看在眼里,心头一暖,暗道,父皇还是疼自己的,然而,转念一想,一年不理政事,于声望定有阻碍,岂不是成全洛小鱼了吗?
    但他绝对不敢讨价还价,恭敬地磕了个头,“儿臣领罚,谢父皇教诲。”
    “洛小鱼到了许州,在府衙处击鼓鸣冤,将所有事情公之于众,于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启明帝虽然已经从密谈和蒋文述口中知道究竟,但他还是想听一听洛之安的辩驳。
    责罚已定,洛之安心也定了,口才便顺畅了,道:“儿臣错了,不该如此重用柯时铭等江湖人,他们不懂行军打仗,对青卫的训练欠缺,所以,到真正与洛小鱼的人对抗时,无论在体力还是在应变上,都差许多,根本追不上对方的步伐,儿臣不得不败,这是其一;其二,儿臣对花无尽的判断错误,根本没有摸清其底细,致使其侥幸逃脱,并在关键时刻救了洛小鱼;其三,儿臣不该误信奸人,导致兄弟失和,差点铸成大错。”
    即便是父子同心,却也不敢把兄弟阋墙与虎毒食子放到明面上,所以,他言不由衷地把外人看来最错的一处放到了最后,至于勾结北金,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启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倒还算清醒。柯时铭气量狭窄,为人极端,只能用一时,但先不要动他,让副统领负责青卫训练,看看此人反应,若容不得人,就把他挪出来,换个位置。”如此一来,柯时铭定会觉得受辱,这笔账他一定会算在洛小鱼头上。
    “北金的事,的确是你的错,朕没想到,朕亲自教出来的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情,莫非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被北金赶出来的?你告诉我,你作为贤王,到底是怎么贤的?”启明帝虽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极重。
    洛之安脸上火辣辣地,像是烧了起来,无言以对。
    响鼓不用重锤,启明帝也不逼他,又道:“至于花无尽和鸟铳,那也就罢了,咱一家三口,没整治住一个女人,朕没办法只怪你一个……起来吧,去你母后那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休息,明日再打板子。”
    “是!”虽然内侍不敢下狠手打他,但数量真不少,洛之安瑟缩着出去了。
    ……
    大约一个时辰后,昏睡的洛小鱼被何公公用马车接了回来,安置在启明帝御书房所在的偏殿里。
    “皇上,福王两处伤口都很重,但有花无尽缝过,看着倒也不打紧,御医说……”
    启明帝闭着眼,坐在书案后,不耐地一挥手:“朕不想听那些,知道死不了就可以了,你派人看着点儿,不要让皇后的人接近,一旦他死在行宫,朕就是有千张嘴也解释不清。”
    “是!”何公公深以为然,洛小鱼死了,皇后心里舒坦了,但皇上却会被百官质疑,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出现这样的纰漏,他得亲自去安排一下。
    洛小鱼身子虚,天气热,他有些中暑,一直在昏睡,但一直以来的警醒始终都在,从府衙上车,进宫,再被挪上床,每一步他都清楚,当然也知道启明帝一直没有来看他。
    天黑时,他彻底醒了过来,松江服侍他喝了药,又吃了碗白粥,闻闻身上的味,赶忙说道,“去打水来,给本王擦擦。”戏到此为止了,再臭下去,他也崩溃了。
    热水来得很快,洛小鱼刚拾掇干净,何公公又来了。
    他在洛小鱼的床榻外站定,略一行礼便直起了腰杆,昂着头,尖着嗓子说道:“王爷,请随老奴觐见皇上。”
    不过一个太监而已,也能摆出睥睨的姿态了。
    洛小鱼微微一笑,并不打算苛责这老家伙的无礼,他让松江扶自己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多谢何公公,这偏殿委实安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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