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着头,房顶之下是少年一张嗔怪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风流的,优雅的。也不知这样一张脸,往长安城里一晃荡,会赚来多少千金闺秀芳心暗许?她有些恍惚了,这样的少年,这样尊贵而优雅的少年,怎么就会成了她的呢?

    段云琅被她一跌吓个半死,什么也不顾地奔过来接住了,结果这傻女人居然就在他的怀里犯起傻来。而后自己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一抬头,正对上鹦鹉直勾勾的眼神——

    ——你滚不滚?

    ——嘎嘎。

    ——浪鸟!滚不滚!

    ——嘎嘎。

    几度眼神交锋,段云琅终是败下阵来,而殷染仍皱鼻子皱眼地蜷在他怀里。

    他低头,“还不起来?”

    殷染深吸一口气道:“我崴了脚了,身子也乏了……”

    “方才怎么就那么有精神。”他失笑,便去搂过她的脚,她的身子却突然往后一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地上,赤-裸纤细的足尖轻轻触在了他的胸膛,双手撑地,毫无仪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回,是真的,没了任何遮挡了。

    她笑得无法抑制,灿烂的笑,没心没肺的笑,倒真是许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过了。房里虽拢了火盆,地面到底寒冷,他赤条条的,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怨念地等她笑完。

    “冷不冷?”她笑完了,偏还眨着眼睛发问。

    段云琅扁了扁嘴,想叫冤时,心念一转,又道:“不冷,让你出气。”

    殷染的笑容静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她的心思他实在也明白,她舍不得打他舍不得骂他,可她心里是真的难受过的,所以她好歹要作弄一下他。可自己却又犯了蠢了,竟将这大白话都说了出来,这让她还怎么出气……

    女人啊,女人真是好麻烦。

    “好了好了,”殷染终于转过头去,一手揽起衣襟,一手够来床头的几件男子衣衫,“还不穿上,徒惹鸟儿笑话。”

    我愿意吗?我愿意吗?段云琅在心中悲愤地喊着,三两下穿好了衣服,那边厢殷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脚却当真发软了,一步一个趔趄。

    他这回再也不信她了,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容,抱胸而立。

    殷染半侧身来,面上薄怒含情,“这回是真的——”

    “□□,空即是色!”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即是色!”

    段云琅愣了一刹,旋而,捧腹大笑起来。

    殷染气得不行,拿贝叶经径自扔了出去,跺脚道:“笨鸟!这是《心经》,不是《金刚经》!笨鸟笨鸟!”

    段云琅终于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开心地上前扶她道:“终于知道歇息了?你方才不是还挺硬气?呐,我也觉着,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么硬气地从小王的床上……”

    “哪个女人?”殷染不怒反笑,“几个女人?”

    段云琅摸了摸鼻子,“此之谓譬喻。”

    殷染就着他的搀扶坐到了床上,微微扬眉道:“你倒来与我说譬喻,也不嫌班门弄斧。”

    段云琅道:“小王虽秉性不拘,《妙法莲华经》还是读过的,其中有譬喻一品……”

    殷染一笑,端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不下去了。

    他只能耍赖。

    一把将殷染压倒在床上,目光定定地凝着她,道:“佛家的譬喻我不懂,几句诗的譬喻我还是懂的。”

    殷染疑惑,“什么?”

    段云琅在她耳畔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徐缓而微微沙哑:“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

    ☆、第59章

    第59章——珍重(三)

    原本钟北里每日从兴庆宫下了值,都会往掖庭宫去瞧上一眼;而后因总在掖庭遇上陈留王,他自觉尴尬,又不善与人交往,便渐渐去得少了。

    他却不知,有一双目光,已经追随了他许久。

    严鹊儿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劝服自己在这一个黄昏里上前去问他:“钟将军要往哪里去?”

    钟北里忙道:“不敢,娘子切莫唤我将军。”

    鹊儿笑起来:“那你又何必唤我娘子?”

    少女纤弱的身形倚靠着高高的宫墙,脸庞还是稚气的柔嫩,眼睛里却升沉着世故老练的光,钟北里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竟感到局促不安,道:“是……娘子……有何吩咐?”

    鹊儿又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猜,你还住在平康里吧?”

    她这一问,却似犯了忌讳了。

    钟北里的脸色阴郁了下来。

    鹊儿忙温言道:“平康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大约想不到,我家原先还在升道坊边上呢。”

    钟北里微惊:“升道坊?那里——还有人住?”

    这话一出口,他顿时发觉了自己的无礼,一下子情势掉转,令他十分赧然;正想补救,鹊儿却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对呀,升道坊那边都是坟头,我小时候可被吓坏啦!还好后来我家把我卖进了宫里,我再也不用过那种出门就见鬼的日子了。” 1

    她说着便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钟北里看着少女明媚的笑,自己心里也渐渐熨帖了。其实现实有多冷酷,他与她都清楚得很:家贫无资,才会住在墟墓之中,才会把女儿卖为宫人。可是这少女却并没有抱怨,对住在升道坊她不言其苦,对被卖入宫她不言其痛,这或许也是世道将她磨练出来了吧。

    “那……”钟北里小心翼翼地问,“你家后来搬了?”

    将女儿卖给在民间采选的宦官、再带入宫去,其实是可以发一笔小财的。加上鹊儿服侍太皇太后御前,每月的俸钱不少,怎么想,她家人也应该摆脱了那见鬼的地方才对。

    鹊儿却摇了摇头,笑容仿佛有些撑不下去,“我不知道。我入宫以后,就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钟北里一怔。

    鹊儿忽然往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惊叫一声,“哎呀不好,七殿下该吃饭了!”

    小孩子惯于早睡,七皇子的用膳时辰总比太皇太后早一些。鹊儿拍拍脑袋,也不再管钟北里,便自己跑开了。钟北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开了步子去。

    ***

    钟北里在街衢上走了半天,而后步子一拐,却又拐去了掖庭宫。

    刚走入那压低的廊檐下,便见着陈留王身边那个小宦官抖抖索索地笼着袖子候在外头。他顿时脸似火烧,扭头便要走,却被那人阴恻恻地喊住:“站着。”

    刘垂文转到他脸前来,他低了头。

    刘垂文原本想着,被人瞧见了自己,自己便杀人灭口都不为过;然而打量着他的服制,他忽然想起来了,“你是船上救了殿下的那个侍卫?”连忙给他行礼,“多谢将官救了我家殿下!将官身手了得,救人于万顷波涛之中而毫发无损——改天奴一定给将官备酒道谢!”

    钟北里本性朴素,论说话哪里比得过刘垂文这样的人精,只是他亦不蠢,连忙道:“小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伺候陈留王殿下,我……我们往后都是一路人。”

    刘垂文慢慢直起腰来。这人心思深沉、一语双关,亦出乎他意料之外。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将官不是该在兴庆宫当值么?”

    钟北里如实回答:“我有时也会来瞧瞧殷娘子,我怕她的伤势……”

    刘垂文嘿嘿一笑,也就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话语。这男人似乎已经知晓了殿下和殷娘子的事,但看起来没有敌意;无怪乎他要自称与己“一路人”。话说回来,殿下近来也是越发不像话,程夫子那边胡闹也就罢了,到了这边来还提一只鸟,那鸟叫声弄得远近皆闻……

    “多吃些,你方才花了不少气力。”房内,段云琅给殷染不停地夹菜,直将殷染的饭碗上垒起了一座山。

    殷染臊得不想说话,只一个劲地吃。段云琅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于是她更臊……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个话题,“你这些日子,就这样闲?”

    他看她神情,似乎这想法已困扰了她许久,遂笑道:“谁说闲了?前些日子,才又被程夫子罚了抄书,我这可是把抄书的时间省下来陪你……”

    “你马上要及冠了吧?”殷染却打断他的话,脸上红晕已褪尽,“你的生辰……十月?”

    原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生辰。段云琅心中有些懊恼,没有表现在面上,只道:“十月十五。”

    殷染托着腮“唔”了一声,“那倒是天凉透了,好在有月亮。”

    段云琅嘴角微勾,“莫非你要给我祝寿?”

    殷染的眼光下掠,往他脸上转了一遭,而后“嘁”了一声,“寿宴繁杂,从早到晚,我见不着你的。”

    段云琅想想也对,却还是伸臂来抱她,道:“今年就算了,往后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过生辰。”

    殷染敏锐地嗅到了什么,“这是怎的了?”

    段云琅笑笑,“我会去向父皇说……”

    “不可以!”殷染容色煞白,仓促地打断了他,“不可以,至少眼下不可以!”

    段云琅脸色有些难看,慢慢地收回了手,别过头去。

    大约自己真的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吧。

    如是想着,他将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仿佛无头苍蝇被闷在罐子里,烦躁得透不过气来。

    闻得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膝上的手,她轻声道:“五郎。”

    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你可知我的生辰?”她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了。

    他一怔,突然间感到无比地惭愧:他其实全然不知她的生辰……

    她很温柔地没有去追究他此时的惭愧,“我的生辰在春日里,三月初三,上巳节。我比你大三岁。”

    他微微拧了眉,“那又怎样?”

    倔强的少年,不知是有意逃避,还是无心思量。殷染歪着头看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家有个了不得的嫡母,你晓得的。我的嫡长姊殷画比我只大了一个月,我阿家生我的时候,昭信君正在月子里,我阿耶为了照顾她,就根本没有来瞧过阿家。”

    段云琅不说话了。

    “昭信君从来不曾给我脸色过,但我心里清楚,她是恨我的。”殷染低声道,“我的阿兄阿姊对我横眉冷眼,但我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之间互相瞧不起,不像昭信君那样……是恨,是真正的恨。

    “其实,一个能把自己丈夫都软禁起来的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放过自己恨着的人?

    “至正十四年,我阿家……死了,我回家守丧,没能来得及好好儿同你道个别。过三年,宫里下了旨,我就被糊里糊涂地带进了宫。”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他曾经最为在意的部分一笔带过了,“可是你知道么?原本该入宫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殷画。”

    抓着她的手倏然一颤。

    殷染殷染眼帘微合,目光渐渐凝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话音仍然很平静:“这是你父皇告与我的。他说,当初选聘贵女入宫,我家原定的是殷画。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抑或被人动了什么手脚……送进来的人是我。”

    他干哑地发出声音来:“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但说出来与你参详参详。有可能是昭信君不肯放她女儿入宫,也有可能是许贤妃不肯让自己外甥女入宫,还有可能……有可能与殷画无关,而就是想害我。昭信君恨我,她和许贤妃又是姊妹,她们在这件事上完全可以协同一致地来对付我……”

    “但许贤妃并没有对你做什么。”段云琅皱眉,“她除了罚你几次以外,对你还算是地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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