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她来问他,他变着法儿回答“好”,可她都能认为他是说“不好”……

    最后他咂摸出来了,敢情她并不是问他好不好,她挑出来一件东西,心里早有了一个估价,来问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估价,顺带鄙视一下他而已。

    所以他悠下来,她再拿着花钿来问时,他便淡着神色、拧着眉头道:“还行吧。”

    她疑惑了,左看右看,“我觉着挺好啊。”

    他不说话。

    忽然她发起狠来:“明明很好看,你这人一贯没有眼力见儿,就不能听你的!”扬手便道:“我就要这个了!”

    段云琅终于松了口气,赶忙抢着去付钱……果然女人是这世上最难解的东西,和女人之间的斗争是命定漫长的。

    一条街上全是首饰,殷染着实能挑,两人逛了整整半天,到终于走出那条街口时,肚子都饿了。段云琅心中直叫苦,早知道就不先来这条街了,他还没去看他的斗鸡呢……

    “这不是五弟么?”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响起。

    段云琅心神一凛,抬头便见二兄段云瑾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旁边……他旁边?!

    “是二兄和殷娘子啊,”他硬着头皮笑,“我这……”转过头,殷染竟已不在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仍不动声色,一副无懈可击的嬉皮笑脸:“二兄和殷娘子出门儿遛街,可不好叫老弟搅黄了吧?我这可失陪啦!”说着他拔腿便想溜,谁知竟被那女子叫住:“慢着,你别走。”

    段云琅皱了皱鼻子,终于拿正眼看向殷画,“殷娘子的意思?”

    “我有些饿了呢,”殷画却朝段云瑾微微一笑,“我们到青门楼上吃酒,叫上陈留王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话说得婉转,听入耳中却是不可违拗一般。段云琅心中着急阿染,只想拒绝,可段云瑾得了令却非带他同上青门不可了,死缠烂打一番,最后贴着耳朵道:“好兄弟,我叫她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二兄欠你第二笔,记账上,记账上。”

    又记账上,你账本倒是多!段云琅恶狠狠地剜他,对方只作不见,还去讨好殷画。正没做理会处,身后忽有人唤:“那位公子,买花钿的公子!”

    段云琅疑惑回头,那卖首饰的店家气喘吁吁赶来,提着首饰盒子道:“您方才买下的,落在我店里了。”

    段云琅接过,打开一看,正是殷染方才买的东西。奇了怪了,他分明记得阿染将它们提着走了呀?那店家看他表情,小心翼翼地附耳上来道:“那位公子先走了,让小的来给您提个醒的。”又远开几分,笑道:“也不知是哪家小娘子,能有这个福气收公子的礼呢!”

    殷画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落在段云琅捧着的首饰盒上。

    段云琅顿了顿,“砰”地一声盖上了盒子,笑道:“也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让她收下我的礼呢。”

    段云瑾听了,正要咋呼,段云琅却已道:“今日小弟便舍命陪君子,青门是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逛街#其实把男朋友寄存着就好。

    ☆、第76章

    第76章——杯中物(一)

    青绮门乃城东春明门之雅号。长安城里城外,酒家不少,而春明门下之所以出名,其实不在于酒好,而在于人好。

    此间酒家多是胡人所开,胡姬当垆,淡眸软发,雪肌花颜,更妙处在其奔放而不露骨,温柔而不腼腆,顾盼流眄皆含情脉脉,比之中原女子是别有一番风味,来此的豪富少年也就往往飘飘然而不辨酒味了。

    段云琅倒没想到殷画确实是个颇有手腕的女人,将他二兄治得服服帖帖不说,寻常看着文静,但喝酒吃肉也都来得。看向二兄与殷画的眼光里渐渐带了深意,他似乎寻思出了些什么。

    “说起来,”殷画忽然起了话头,“我家有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妹,入了宫后,就没再见过。陈留王可知道她?”

    段云琅眉睫低掩,伸手去提酒壶,一边道:“殷娘子说笑了,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何能不知道?”

    殷画执着酒杯,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半晌,忽尔轻轻一笑。

    段云琅竟随她这一笑心头一跳。

    这姊妹俩毕竟同父,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原来如此。”殷画笑道,“那还要仰仗陈留王多照顾照顾我家小妹,我这边先赔一杯了。”言罢也不扭捏,便举杯饮尽了。

    段云琅看她神情倒是坦荡,心中道声好险。自己若一意否认与阿染相识,反而成了欲盖弥彰;阿染救他于刀剑之下,这事情虽不算畴人皆知,到底殷家也该听闻了,自己承认了,估计殷画那边也要迷惑好一阵子。

    段云瑾在一旁促狭地道:“你们说的是谁?哎呀,那次五郎英勇落水我没有见着,真是可惜……”

    段云琅横他一眼,身子懒懒地往后靠去,“那是父皇的女人,你同我,谁都无福消受。”

    段云瑾听出来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着意望他一眼,他却已半眯了眼似睡非睡了。殷画笑道:“说的也是,当初她对家兄不理不睬,果然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物呢!”

    段云瑾一顿。

    段云琅手撑着头,眼底流光微粲,不言语。

    “其实她出身下贱,原不该是她入宫。”殷画叹了口气,“可那段时日也是多事之秋,她与家兄……还有她那平康里来的母亲……”

    段云琅的手渐渐攥紧了酒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从殷画那边看不出,段云瑾却尽收眼底。心中虽疑惑他与那殷家小妹是何关系,却也知道为他解围:“我说五郎,你也及冠了,为兄祝你一杯……”

    “当年入宫的人,本该是我。”殷画却好像全没听见,冷漠地抬高了声音,双目直盯着段云琅,“若不是中途被人搅局,怎会便宜了那个小蹄子?陈留王也当明白,似许国公这样的门户,生女只嫁王侯。而我,”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只嫁天子。”

    空气刹时凝固了。

    段云琅本就侧首不言,此刻更如泥塑木雕一般冻住了神色。刚刚还在摆笑脸的段云瑾也渐渐收回了笑容和酒杯,脸色阴沉下来,那一双吊梢眼默然耷拉下去。

    这席上三人,都是聪明人。

    殷画看两个皇子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已撞进了他们心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一向是稳操胜券的,因为她一向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她已经开出了这样诱人的条件,她不信他不想要。

    更何况,看见两个皇子一同沉默,气氛仿佛忽然剑拔弩张起来,她便得意极了。女人总是喜欢看男人为自己而剑拔弩张的。

    不过她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她站了起来,朝段云瑾温柔一笑:“今次多谢淮阳王的款待,我也该回家去了。”

    “慢着。”段云琅却悠悠然开口了,“你方才说许氏女只嫁王侯?那不知昭信君,究竟是不是许氏女呢?”

    ***

    殷画脸色乍变。

    段云瑾连忙站起来,走过去道:“我送你回去吧。”

    殷画全身颤抖地盯着仍旧若无其事的段云琅,若不是凭着平素所受的诗书教养一味克制,她恐怕早就将席上酒水泼到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去了。

    他这句话,把殷止敬、把昭信君、把殷家和许家的所有人都骂进去了。可偏偏,他还是钻的自己话语的空子,让她竟一句话也辩白不得。

    段云瑾不由分说地将殷画拉走,回头还给了段云琅一个怨怪的眼色。段云琅哭笑不得,这老兄,被人瞧不起难道还是件上瘾的事情了?

    他一个人出得酒家,才见夜幕已落,因青门附近酒市繁华,天上的星子都瞧不见光芒,只一轮冷淡淡的月亮,将远近冰雪都照得苍白如雾。

    风扑过来,擦过冻红的双耳,一声声尖利如啸。手探进衣兜里摸着硬物棱角,拿出来一看,才记起这一方首饰盒。

    人来人往的夜市上,他“啪嗒”打开这首饰盒,对着盒中的几枚花钿发了呆。

    夜色太黑,灯火耀在眼底,白日里的欢颜笑语,此刻想来竟都如梦寐。他好不容易同她在日光下快活了一次,可为什么要这样快,这样快地就戳破了他与她的美梦?

    殷画的话里,还有许多不可解处。诸如为何她没有入宫,反而让阿染替了?她有意提她的兄长殷衡,难道阿染和殷衡还真有点什么?她还说到阿染的母亲……他真是完全不知阿染有个怎样的母亲。

    “那是我的。”一个声音,轻细地响起来,带着仿佛是梦里才会有的慵倦。

    他蓦地抬起头,她已盈盈站在他面前。身上仍穿着白日那一套袍服与大氅,妆容虽有些微凌乱,却因了那渐渐扩散开的温和笑容而显出意味不明的幽丽。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竟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

    她脸色一红,便要挣开他,一边小声急道:“你做什么呀你!我找你要我的花子呢!”

    段云琅道:“你跟了我,我给你一间屋子的花子,好不好?”

    她一怔,立即又啐他:“有那个闲钱!”

    他终于笑了。

    灯火微茫的影里,喧哗吵嚷的世上,他立在人山人海中朝她这一笑,干净而温柔。她忽然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烫得厉害,可是她不想惊扰这一刻他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她贴过来,带着酒气的鼻息悄然萦绕在她绯红的耳畔:“我若没那个闲钱,你莫非便不跟我了?”

    她避过他的亲昵,然而脸色终究忸怩了,撒气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他竟还站在原地,微微歪了头,笑着看她。

    “跟。”她说,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他眨了眨眼。

    她又走了回来,抬起头。

    月色渐渐隐没,风愈来愈急,零星的雪霰自空中漫漫抛洒而下。他的眼睛被醉意烫得发亮,盯着她的时候,像有一丛丛的暗火在烧。

    “莫说是穷,你便是傻了,残了,输了,老了——”她说,“我也跟你。”

    他说:“那我死了呢?”

    她拧了拧柳眉,很认真地想了想。

    “那我便解脱了。”

    她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阿染最后这句话有多少层意思……(我就是这么无聊

    ☆、第77章

    第77章——杯中物(二)

    段云琅确乎是喝得不太清醒了,但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两人前后脚地行过长安城明昧街衢,方才的疑问还盘踞在他的脑海,闷头闷脑地就问道:“阿染,你家中是怎么回事?”

    殷染莫名其妙:“什么?”

    “你从来都不同我说。”许是因为醉意,段云琅话里带了鼻音,撒娇一般,“你家中的事情好麻烦,你阿耶为何从来不升官?正房里欺负你得狠么?你同你阿兄……什么关系?”

    四周愈来愈僻静,近得皇城,外间灯火也黯灭下去,只有积冰映着月光,反照出殷染变幻不定的神情。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太过直接的时候,殷染已强笑着开了口:“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既是庶女,我家的事情,自然没多大意思。”

    语气清淡温和,偏偏不知糅了多少回忆进去,每一个字的缝隙里都泛着陈年的酸痛。段云琅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像是有些痴了,复问:“可我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殷染的脚步顿住了。

    她抬起头,便撞上他冷亮的目光。

    他到底是醉的还是醒的?

    “因为,”她顿了顿,“我阿家死了……”

    “我等了你那么久,可是三年之后,你却进了宫,为什么?”他却好像全没听见她这话,往前迈了一步,低头看着她,“你欠我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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