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不出去,只要在这宫里,都是被他锁着的。在少阳院,他就锁少阳院;在承香殿,他就锁承香殿。你不怕他将你也锁着?”

    “我愿意同你锁在一处。”

    段臻静了,片刻,面上微微笑开。“好。”

    ☆、第132章

    第132章——洗剑(一)

    掖庭宫比之大明宫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片狼奔豕突之中,众人只当身披甲胄的段云琅是个寻常侍卫,根本不得功夫与他搭话。 段云琅一路策马奔至殷染所居的院落,将殷染抱下了马。

    殷染扶着他站定了,两人一同往里走,殷染脚下忽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疑惑低头,而后便僵住了。

    段云琅也随之停步,看见那是一具尸体。

    就在今日清晨,她还怯怯地看着自己,给自己递来那一张救命的纸条。

    “你看到我写的纸条了?”殷染嗓音发哑。

    “是的。”段云琅握了握她的手,“若不是你给的消息,兴许我不会那么快找到你们。”

    殷染摇摇头,“你该感谢她。”

    段云琅道:“她叫什么名字?”

    “绫儿。”殷染的神情很疲倦,她挣开了他的手,往房里走去。段云琅跟上去,一边沉吟道:“高仲甫也在清理太极宫,这边离太极宫和内侍省都近,兴许她就受了牵连……也可能就是太乱了……”

    “她就是被我害了。”殷染简单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话,待他走进房来,自去关上了门,“我去烧热水,好生洗一洗。”

    段云琅没有拦她。待她转入了后边的内室,他也去寻来膏烛,点燃了,突闻一阵锁链晃荡之声,却是那鸟架上的鹦鹉被灯火惊醒,一双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这才发现这鹦鹉已瘦得不成样子,不知多久没人给它喂食了,心中叹口气,找出阿染惯常备着的鸟食,那鹦鹉当即飞冲下来,毫不客气地啄食起来。

    段云琅摸摸鹦鹉色泽发暗的毛羽,不知为何,见到这小鸟儿的一瞬间,他的一颗心也落到了实处,好像这一天一夜之间的算计与杀戮,都不过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醒了,温暖的烛火亮起,他家鹦鹉在吃东西,他爱的女人在后房里沐浴。

    可惜他低下头,就看见了自己血迹斑斑的沉重甲衣。

    ***

    待两人都沐浴完毕,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外边大约已拂晓了。衾被盖上,床褥微陷,两人莫说别的了,便连聊天的力气都失却,只想立刻睡死过去。可是殷染一闭上眼,就有很多张脸从记忆深处爬将出来,鬼魂一般飘荡来去,发出凄惨的尖啸声——

    她又睁开眼来,却意外地对上一双似清醒似糊涂的眼睛。

    “你还不睡?”她轻声问。

    段云琅侧着身子对着她,声音仿佛十分遥远:“外头那个宫女虽不知怎么死的,但算来算去,唯有掖庭对你而言是最安全。”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一问。

    他却不答。

    殷染想了一下也就通透了:“因为赵亨?”

    段云琅仍旧不答。

    “睡着了?”殷染凑近了些,与他脸贴着脸,她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浓密的睫毛温顺地覆下,神情安恬,像是艰远跋涉过后终于得到了休憩,睡倒之时没有丝毫的防备。她在黑暗中静静凝视他片刻,而后整个人都蜷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抬头啄了一下他的唇,忽感觉到他抬手揽着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上一靠。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缓地摩擦着,温凉的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处。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的身子很累,心很乱,他不想说话,不想动作,他只想抱着她,只有她能让他如此安心地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何况在今日的乱象之后,他们竟然还能拥抱到彼此,这本身就令他感激了。

    他不能去想象,如果自己没有救到她……

    不,他不能想象。

    ***

    到得中午,殷染饿了,迷迷糊糊地醒来,却觉全身酸痛,再一看,原来是缩在段云琅的怀里睡了整半天。段云琅却还紧闭着眼,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扳开他的手下床去,洗漱更衣,来到了院落外。

    天光虽是透了,乌云却徘徊未去,沉沉地垂落在苍穹四角,压得一重重斗拱飞檐都似要弯折下去。殷染双手将长发拢住,凭记忆走到一处草丛边,就看见了绫儿死不瞑目的尸首。

    四面寂静,风里却送来血腥的气味。她大约知道院外还在发生着什么,她只是不愿去想了。小心翼翼地将绫儿抱起来,一手合上了她的眼,然后拖着她到屋后去,找了一片桂树下的干净地儿,就地挖掘起来。

    这是掖庭宫一处荒芜的后园,正对着殷染的屋子,段五每次偷偷摸摸来找她,都是打这里过的。这后园什么也没有,御沟水也干了,杂草及得人膝盖高,除此之外就是许多株桂树,在这中秋时节,气味馥郁侵逼,殷染扶了扶发晕的额头,只觉手上的泥土全都变成了鲜血,淋淋漓漓地从自己的指缝间流淌了下去。

    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女孩,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阴曹地府里真有那么一本功罪簿,她大约已背了三条人命了吧?

    双手死死地嵌进泥土里,又使力地挖开,仔细留出的指甲立刻就折断了,一刹那间痛楚钻心。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

    直到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殷染抱起绫儿,将她小心放置了进去,给她整了整衣衫,想了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罩住了绫儿流血的躯体。

    她后退两步,俯下身,给绫儿磕了两个头。然后便将泥土重新撒了上去。

    “——娘子?”

    她的手一抖。回过头,见是刘垂文,彼面容憔悴,衣衫尘污,仿佛很是赶了些路过来的,正满脸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

    殷染笑笑,“你来啦,他还在睡,你莫去吵他。”

    言语温柔和煦,就像民间一个普通的小妻子,在对来访的客人说着抱歉一般,叫刘垂文都愣了一愣。旋而他连忙过来帮忙,不多时便将绫儿掩埋了,又侧过头看殷染,后者平静的表情却是最吓人的,让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这是……”刘垂文小心发话。

    “死人。”殷染回答。

    “……”

    殷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手上的泥尘,避开那一片桂树,走到干涸的河床前,刘垂文还未来得及跟过去,斜刺里忽然抢出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叫道:“阿染,你在这里!”

    却是个掖庭中的小宫女,面孔陌生。刘垂文停住脚步,躲在了树后。只见那小宫女拉着殷染的袖子泪流满面地说着什么,殷染默默地倾听着,偶尔还给出一个温和的宽慰的微笑来,直将刘垂文给看呆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像宝座上的观音菩萨一样……看起来悲悯温柔,可其实一颦一笑,都是无情。

    “阿染,”小芸抽抽搭搭地道,“怎么好久没见到绫儿了?”

    “她回家了。”殷染温声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点碎钱,拿手帕包住了塞给她,“你拿着这些,该打点的时候不要捂着,从西门出去。”

    小芸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突然一把抓住了殷染的手腕,“还没完吗?我以为外边杀得差不多了……”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殷染笑道,“这就算我同你告别的一份小礼吧。你不想见自己的家人吗?好多人可是想见却再也见不着了。”

    小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突然之间,又“哇”地恸哭起来。

    殷染叹口气,伸手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忘了自己袖子上全是泥,这一擦给擦出一个大花脸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道:“能出去就出去吧,圣人都要羡慕你呢。”

    “圣人羡慕我什么?”

    殷染并不回答,只是对她轻柔地微笑。

    小芸的心猝然一跳。

    那就像在地狱中的人,凝望着界外的她,却并不羡慕,也无羞耻。

    只是一片看透之后的平静,皎洁如琉璃。

    ☆、第133章

    第133章——洗剑(二)

    待送走了小芸,殷染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回到自己房前去,却径自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刘垂文也颇无礼地坐了下来,便听她发问道:“外边如何了?”

    刘垂文斟酌着道:“这可真不清楚,我阿耶在保人,也不知能保得下几个……城门还关着,这几日到处在行刑,您不要随意出门。”

    殷染点了点头,又问:“十六宅也在杀人?”转过身打量他半晌,“你也是逃出来的吧?”

    刘垂文一怔,旋而低了头,有些羞赧,更多的是凄怆,“奴婢……奴婢无能。高仲甫将十六宅里里外外血洗了一遍,淄川王一个不慎从病床上跌了下来,就……其他那些小宗的,眼看着都……”

    “他这是帮谁铺路呢?”殷染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刘垂文有些惊异于这个女人的冷锐。便他自己,见着高仲甫在十六宅大开杀戒的样子,都吓得双股打颤,哪里还有那份理智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没法直接去投靠义父,只能找地方躲起来,伺机就跑回掖庭找自家殿下。他没有忘记十六宅里的鬼哭狼嚎,那些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转眼就成了神策军开刃的材料,脑袋剁下,鲜血横流,一文不值,所有的富贵荣华,全都一文不值……

    “不要多想了。”殷染忽然开口,那声音几乎是温柔的,一下子就将刘垂文从那些恐怖记忆中拉拽出来,“我们不都还好好的么?你活着,我活着,殿下也活着。高仲甫也只敢杀些小宗的,我猜,他还是要着落在二殿下。二殿下手上,也有半支羽林军啊……”

    这话却提醒了刘垂文,他一个激灵,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您是说,二殿下和高仲甫……”

    “说不准啊。”殷染摇了摇头,站起身往回走,“你可带了吃的?殿下大约醒了。”

    ***

    段云琅的确是醒了。

    他猝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天光敞亮,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刀光血影,奔跑飞驰,他在找一个人,他要救她出来……

    “做噩梦啦?”殷染走进来,看见他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怔了怔,“这回我可没压着你。”

    段云琅恍恍惚惚地看着她走入房中,心中那一块大石仿佛是晃晃悠悠地落了地。殷染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掀开了,饭菜的香气飘溢出来。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父皇为何不信我?”

    殷染的动作僵了一瞬。昨晚回来的时候段云琅一切正常,那莫非只是装出来的?她转过身,就看见他左边脸颊上还留着浅浅的红色掌印,去找出药膏来给他小心地涂抹着,一边淡淡地道:“他是一国之君,难免对所有人都要防范一些。你若日后做了皇帝,可也得学着些,不要随便相信旁人。”

    段云琅大约还没完全睡醒,乖乖任她给自己涂着药膏,一手抠玩着殷染衣襟上的花纹,许久才道:“那他为何就相信了崔慎?我都说了,那些个文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是孤注一掷,崔慎也好,李绍也罢,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殷染轻声道。

    段云琅道:“那他也真可怜。”

    殷染静了片刻,才道:“你……”

    “我原本还恨他。”段云琅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似乎是完全清醒了,眼里不再是幼稚的埋怨,而只剩了冷酷,“我现在只可怜他。”

    殷染看着他,手中还捧着药膏。

    她没有接话。

    ***

    两人吃完饭后,刘嗣贞来了。段云琅和刘垂文出去堂上,殷染就在内室里收拾饭盒与床铺。

    过不多时,外间没了声息。殷染掀帘一看,才知道他们都走了,连招呼也没跟她打一声。她也无甚表情,自去做自己的。

    到半夜里,段云琅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小屋仿佛成了隔绝人世的清净界,他一踏入,便觉全身放松下来;其实一墙之隔,就是屠杀。

    殷染却还没睡,正靠坐床头,眼睛盯着帘钩下悬着的那一枚银香球。看到那银香球,段云琅也笑了,虽然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殷染的目光于是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来之前已换过衣裳,但那股腐朽的特属于死人的腥味还是盈满了这个窄小的房间,他没有穿甲胄,腰间却佩着剑。她并不问他白日里做了什么,只道:“水烧好了。”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比什么安慰都管用。段云琅摸摸鼻子,便往后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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