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门窗紧闭,殿直们把守,内侍们都站在廊外,预示着其内的谈话很机密。
    其实内里的谈话不应该说机密,应该说私密,因为说的并非是军国大事,而是家人私事。
    皇帝看着跪坐在面前的晋安郡王。
    “你这求赏求的可真是让朕很意外啊。”他说道。“你这是临时起意?”
    晋安郡王摇头。
    “不是,陛下,臣不是临时起意。”他说道。
    皇帝笑了。
    “那以前藏得倒是深啊。”他慢悠悠说道。
    “以前没想过。”晋安郡王说道,带着几分思索,“只觉得她挺好的,也没想过要怎么样。”
    说到这里一笑。
    “直到听到她要嫁人了,才觉得..”
    他伸手抓了抓衣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嗯,听到她要嫁人了,所以你是为了她…”皇帝笑道。
    就像周家那小子一样。
    是为了她,为了解除这次的困境,为了帮到她。
    晋安郡王摇头。
    “陛下,臣是为了自己。”他说道,目光坦然看着皇帝,“为了庆王。”
    皇帝露出一副就知道的神情。
    “她如是嫁给你,就能治好庆王了吗?”他慢慢说道,眯起眼,神情带着几分寒意。
    所以,这是这女子蓄谋已久的吗?
    晋安郡王笑了,笑的有些苦涩。
    “陛下,程娘子这个人,不说假话,庆王治不好了。”他说道。
    皇帝皱眉。
    “那你又是为什么?”他问道。
    “臣喜欢她。”晋安郡王说道。
    皇帝被这话说的有些愣愣,又笑了。
    喜欢….
    喜欢总是有理由的吧?美貌?聪慧?神技?
    “臣也信任她。”晋安郡王接着说道。
    信任?
    皇帝再次皱眉。
    “庆王虽然治不好了,但是她通医术,不,或者不管什么术,她给过茶汤,庆王吃了能少些焦躁安然入睡,她弹得琴庆王能听到。”晋安郡王继续说道,“而最关键是,在某些时候,她能起死回生。”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着皇帝。
    皇帝也看着他。
    室内似乎沉默了一刻。
    “玮郎。”皇帝开口说道,“那你,是不信任谁?”
    室内的气息再次凝滞。
    “陛下,臣不信任贵妃娘娘。”晋安郡王说道。
    皇帝的神情无波,似乎没听到。
    “臣也不信平王殿下。”晋安郡王接着说道。
    啪的一声响。
    皇帝的手重重的拍在几案上。
    “晋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平王会戕弟吗?”他竖眉怒目喝道。【注1】
    晋安郡王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也没有惶惶不安,他俯身施礼。
    “陛下。”他说道,“臣不敢。”
    “你不敢?你敢说不敢认吗?”皇帝喝道。
    晋安郡王俯身不语。
    皇帝犹自气愤难平,干脆站起身来回踱步。
    “原来你竟然是如此想的。”他说道,“原来在你眼里,什么兄弟家人,都是歹人都是歹意!”
    “晋安,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陛下,臣不是这样想的。”晋安郡王抬起头大声说道,“臣只是不得不这样想。”
    “不得不!你还有理了!你心思阴暗你还有理!”皇帝喝道。
    “陛下,臣是害怕。”晋安郡王说道,跪行向前一步,抬头看着皇帝,“陛下,如果陛下不在了,太后不在了,庆王可怎么办!如今不过才两三年而已,庆王在大家心里眼里是什么样,陛下,难道您不清楚吗?”
    “什么样子?难不成大家都要时时日日的围在庆王身边,才是有心吗?”皇帝怒道,“晋安,出宫是你要出宫的,怎么?难道当初你出宫只是故作样子,其实是要大家求你留你吗?如今你倒有了怨气,你有什么怨气!照顾庆王,难道是朕求你做的吗?逼你做的吗?既然如此,你就走吧,庆王回宫,也好让你看清楚,庆王在大家心里眼里是什么样!”
    晋安郡王看着愤怒的皇帝,神情似欢喜又似悲伤。
    皇帝说了一通,不见晋安郡王再说话。
    “你说啊,怎么怕了吗?”他喝道。
    晋安郡王摇摇头。
    “臣怕了。”他说道。
    摇头,然后答是?
    “陛下对庆王真好,这么好,臣都怕了。”晋安郡王接着说道,“臣怕有一天没有了这种好…”
    皇帝气的瞪眼,疾步走下来,伸手点着晋安郡王。
    “你这混帐小子,你今日是来咒朕的吧?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他咬牙喝道。
    晋安郡王忽的伸手抱住皇帝的腿。
    “孩儿就是害怕!”他喊道,“孩儿就是害怕!谁让陛下对孩儿对庆王这么好!谁让陛下对孩儿和庆王这么好!只有陛下对孩儿和庆王这么好!孩儿就是害怕!”
    皇帝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抱住过,顿时又惊讶又不自在。
    “你这小子!”他想要抖开。
    但晋安郡王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朕现在喊人进来,你就能被金吾卫当场砍死!”皇帝喝道。
    “砍死就砍死,那孩儿也安心了,不用害怕了,孩儿也不是没有死过,那时候在山寨,孩儿一点也不害怕,孩儿知道就算孩儿死了,有陛下在一切都好。”晋安郡王说道,抱着不撒手,还干脆更紧了紧。
    皇帝被撕缠的有些恼火又有些…莫名的感觉。
    宫里孩子少,有了孩子的时候他的年纪也大了,孩子又一个个的如此金贵脆弱,他碰都不敢碰一下,日常见一见说说话就是最亲密的父子行为了。
    晋安郡王虽然是宫里孩子们中最早的一个,但刚来宫里因为年纪小想家哭闹,所以被太后哄着,见到他也是吓得老鼠见猫似的,再后来懂事了,虽然不再害怕他,但总是恭恭敬敬的,再大些在宫里熟悉自在了,就露出嘻嘻哈哈几分孩子的天真,也敢在他面前耍滑,但从来没有撒泼….
    这就是撒泼吧。
    撒泼也是一种信任和依赖吧。
    只不过撒泼的人不是小孩子了。
    皇帝忍不住噗嗤笑了,又忙板起脸。
    “成何体统!”他喝道,“你都要成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这像什么样子!”
    “有陛下在,孩儿永远都是孩子。”晋安郡王说道。
    皇帝有些哭笑不得,低头看着晋安郡王。
    这个晋安郡王自幼离开王府,跟家里的人生疏,但在宫里也是亲近的人不多,他也真的是除了自己没有别的人能够依赖了,再加上刚刚在茂平遇到的险境,虽然他说的轻松,但当时的危险可想而知….
    他是吓坏了吧。
    所有的人都敬他畏他讨好他,但还没有人依赖过他。
    还有庆王….
    庆王….
    “…如今不过才两三年而已,庆王在大家心里眼里是什么样,陛下,难道您不清楚吗?”
    皇帝心里叹口气。
    他自然是清楚的。
    “快滚开。”他低下头竖眉喝道,“成了亲,就跟你的媳妇滚出京城,别再让朕看到。”
    晋安郡王有些惊讶的抬头,似乎一时没明白皇帝的话,愣了一刻展颜笑了,旋即松开手跳起来。
    “谢陛下。”他喊道,喊完了又咧嘴一笑,“不过,臣不走,臣还要留在京城。”
    皇帝没好气的瞪他。
    “滚。”他喝道。
    晋安郡王笑嘻嘻的施礼告退。
    刚走了两步,皇帝又喊住他。
    “太后那里,你自己去说,休想让朕替你去挨骂。”
    晋安郡王再次施礼应声是疾步退了出去。
    一直隐匿在角落如同不存在的内侍这才走出来。
    “.朕都没想到最后竟然这样了。”皇帝摇头说道。
    “陛下,这样其实更好。”内侍含笑说道。
    如果这程娘子真和高家结亲,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皇帝高兴的事,原本以为这程娘子不与高家结亲有一半一半的机会,但随着高凌波回来,这机会就小多了。
    高凌波这个人,皇帝还是不得不佩服的,因为他这个人总是让人不忍心去厌恶,做事说话实在是太贴心了。
    不过贴心归贴心,一个高家就够权势了,再加上一个胆大敢妄为且又有本事妄为的程娘子,他尚且能压制住,但以后呢?
    年轻的继位者呢?
    如果那程娘子跟了周家,也是不行的,有太后在,结下这个梁子也是解不了了,周家程家都将离开京城,那这京中还是高家势大。
    现在有了晋安郡王就不一样了,太后可不会赶他走,他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赶出去的,而且他与程娘子结亲,那就跟高家算是结了仇,高家与这程娘子就再不会联手了,对于年轻的继位者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
    皇帝面上浮现一丝浅笑。
    这小子,或许故意撒泼打滚就是来为自己解这个困局了吧?
    要说起贴心,这个晋安郡王也很贴心,而且他还很敏锐,对朝堂对人心都很敏锐。
    真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只可惜不是自己亲生的血脉….
    所以,程娘子嫁给他也很合适,这样的人与高家就此结仇生分,对于年轻的继位者来说,何尝不也是一件好事。
    这就是制衡之道。
    皇帝转过身迈步向龙椅。
    感情自然是有的,但坐在这里又岂是能耽于感情的。
    疾步走在皇宫的路上,晋安郡王的脸上早没有了先前在皇帝面前的痴缠欢悦,他的面色恢复了独处时的那般阴沉。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紧跟着的内侍低声说道,“果然殿下出手百无一失。”
    晋安郡王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旋即又匿去。
    “各取所需,自然是百无一失。”他说道。
    各取所需,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高凌波是如此,程家是如此,周家是如此,皇家也是如此,世人皆是如此。
    区别就是看怎么取,以及取到后能否保持初心。
    内侍低头紧步更上。
    前方迎面走来几个内侍,见到晋安郡王忙侧身停下施礼。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其中一个含笑说道。
    晋安郡王脚步一顿。
    “皇后娘娘恭喜贺喜殿下……”那内侍含笑再次说道,抬头看着晋安郡王,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心愿得偿。”
    晋安郡王的脸上浮现笑容。
    “不知何时可以恭喜贺喜皇后娘娘?”他忽地说道。
    内侍含笑低头。
    “快了。”他说道。
    晋安郡王没有再说话抬脚迈步,内侍们施礼恭送,看着晋安郡王疾步向太后宫中而去。
    “太后娘娘会同意吗?”一个内侍忍不住低声问道。
    先前说话的内侍已经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
    “连皇帝都能说服,太后自然更容易。”他说道,“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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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才说了为了庆王不成亲,如今这是什么?你耍哀家的吗?”
    “娘娘!孩儿如今也是为了庆王。”
    晋安郡王跪行几步。
    “孩儿这辈子都不会扔下六哥儿的,孩儿这辈子都是要和六哥儿在一起的。”
    “孩儿不求她能治好六哥儿,孩儿只求能有一个和孩儿一样不嫌弃能真心实意善待六哥儿的妻。”
    “别的人都怕六哥儿,都嫌弃六哥儿,纵然能一时装出不怕不嫌弃,但她们装不了一辈子。”
    “只有她不怕六哥儿,她不嫌弃六哥儿,因为她也曾经是个痴傻儿啊,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明白六哥儿了!”
    “娘娘,这世上再没有她这样的了。”
    是啊,一个痴傻十多年的人又痊愈了,世上的确找不出第二个了。
    太后有些怅然。
    是啊,还有谁能像自己像皇帝那样真真切切的不嫌弃六哥儿呢。
    就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世情人心如此,不能苛刻也不能强求,也莫骗自己了。
    “孩儿求娘娘成全,孩儿求娘娘成全。”
    太后低头看着眼前哀求的年轻人。
    成全他,也是成全自己,成全这个笑话变成一个亲长的苦心。
    “起来吧,哀家就当给六哥儿请了个保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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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以前写庆王出事的时候,用到一个字,弑,当时有书友提出弑是以下犯上,用在大皇子对二皇子身上不合适,当时看到了没顾改,现在想起来了就回头改了,谢谢那位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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