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逼死她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走到了这一步。

    他手里的人很轻,轻的几乎没多少分量,一点都不像那一年他遇到的小姑娘。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她偷偷瞟过来,是一双心生爱慕的眼。这样的眼神傅铮遇到过很多,唯独这个姑娘他留意了一番。因为他知道她刚从东宫出来。于是,傅铮难得顿住步子,问了一句,你是梅府的?

    如果他知道,梅茹今天会惨死在这里,也许他就不会问,不会看,只放她一条生路。

    那会儿梅茹大着胆子望过来,一张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像春日枝头熟透的小桃子。她“嗯”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要见礼,于是又手忙脚乱的福了福身:“殿下。”因为慌乱,那满头的金钗叮咚乱摇,尴尬的不得了,没半点贵女的气质。

    哪儿像她的姐姐?

    傅铮别开眼,遥望着东宫,面色怔忪。

    那年秋狩他偶尔路过,从虎口下救了一个姑娘,那还是傅铮此生第一次见到梅蒨。纵然对方美成天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快要入夜,见梅蒨缩在旁边紧紧护住自己,傅铮忍着后背的伤,试图起身想要离开,熟料梅蒨劝道:“殿下,你伤了,先别动。”

    她的声音柔柔软软,傅铮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垂着眼上前,蹲在他的旁边,用自己的手绢轻轻擦拭男人后背的伤口。

    这道伤口有些疼,可她的动作是轻的,轻轻拂过他的伤……自从母亲去世,傅铮从来没有被如此温柔的对待。他的心跳了一跳。暗夜里,他悄悄偏过头,唐突的打量了眼面前的姑娘。她低着头,眉眼温柔,让人蓦地想要呵护。

    那日迟迟等不到人来相救,傅铮又受了伤,二人在林子里坐了很久。

    那种静谧的夜萦绕在身旁,傅铮怕有损她的名声,特地离远了一些。可遥遥看着那道身影,他又想起那双温柔的手。那种温柔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掠过他冷硬的心尖,直接撬开了他的心,让人不由自主的柔软。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姑娘叫梅蒨,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是个极美的名字。

    回京之后,傅铮又在四喜堂遇到了她。再见到这人,再见到那种温柔笑意,他心底竟是高兴的。这种高兴让他心动,又让他情不自禁的靠近,然后所有的心思全是她,亦只有她,再容不下旁人。

    发现她对自己也似乎同样爱慕时,傅铮是欣喜的。

    只是,那时的太子也对她有意,傅铮担忧无比,可幸好梅蒨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傅铮总是想,早些定下来就好。可到最后,他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哪儿又争得过太子?而定国公府的老太太似乎也嫌弃他。

    傅铮黯然又痛苦,他终究是娶不上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眼睁睁看着她出嫁,成了自己的大嫂。

    傅铮啊,此生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小时候母亲早逝,如今爱慕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他总是在不停的失去,所以,他亦不停的想要得到,他想法设法的想要将自己失去的夺回来,他就是这么固执的可怕。

    或者说,傅铮就是一把执念化成的剑,他一直在寻找,寻找自己失去的那个人。

    所以在漫天春.色里见到梅茹,见到这位梅府的三姑娘,他突然就想娶她了。

    这是傅铮做的最冲动的一件事。

    他本可以退而求其次娶周素卿的,可是他心里满满的全是自己的大嫂,他没有办法。他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终究熬不过这道苦情关,又也许,他真的太在乎生命里难得一见的温柔了——他生命都是晦涩的,唯独那人会对他笑。

    傅铮娶了梅茹。

    掀开盖头的刹那,梅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女人怯生生的,娇滴滴的,还有些羞赧。

    这一眼,傅铮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她根本不能替代自己心里那个人的位置,哪怕她是她的妹妹!偏偏这人还被他亲手娶回来,摆在自己面前,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有多愚蠢,他有多荒唐,他有多对不起她……

    新婚的夜里,傅铮难得喝得酩酊大醉,他连新房都不愿亦或不忍再踏足,不过两天,他还对她发脾气。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梅茹只怔怔立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

    在这个人身上,傅铮能够挑出一百个不满意的地方,一百个他越看越厌恶的地方,比如脾气骄纵,乱爱使小性子;比如不分青红皂白,乱责罚下人,再比如没有自知之明,那些人恭维的场面话,她一点都听不懂,还乐呵呵的记在心里;还有,没有丁点规矩和仪态,每每进宫总被李皇后挑剔,那么多王妃在一起,就她最爱吃,嘴巴没个停的时候……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可是一转眼,两个人还得一起出双入对,傅铮需要这个女人来做表面功夫,他还得对她好。那种好,诱得梅茹飞蛾扑火。

    傅铮都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他外出打仗,常年不归京。没想到梅茹还横着心追过来。

    那个时候他刚才从战场上下来,听石冬禀报说王妃来了,傅铮蹙了蹙眉,就见一人笑盈盈的钻出营帐。“王爷!”她脆生生的喊了他一声,招了招手,又对他笑。

    傅铮沉着脸,冷冷的呵斥:“快回去!”

    被他训了,梅茹就不笑了,她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他的营帐。

    夜里两人难得睡在一处,她从后面抱着他,放低了身段,柔柔的喊他,王爷。

    傅铮知道她的意思,在这种事上他总是亏欠了她,可是傅铮依旧冷冰冰训斥道:“明日还要行军,别吵。”

    梅茹就不说话了,她又哼了一声,自顾自背过身去。

    但傅铮知道,她跟他生气,从来不会超过三天,三天后都是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那时候都是梅茹千辛万苦来找他,跟着他们那帮大男人骑马四处赶路。他们行得快,梅茹大腿根被磨破了,在外人面前也不多吭一声。只是夜里夫妻二人,她才难得撒娇:“王爷,我腿疼呢。”傅铮冷冷看了她一眼,出去找军医来。梅茹羞愤啊,这种地方怎么给军医看?她将军医轰走了,又跟他生了一晚上的气。

    傅铮其实都明白,他就这么装聋作哑,他的心关上了,再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他连多余的怜爱都没有,都不会给她的。

    本来以为两个人就这么过一辈子,熟料梅茹终发现他的龌龊。

    傅铮难堪的要命。

    她回了梅府,吵着嚷着要和离。她那么刚硬的性子,所有的委屈都能受,唯独受不了这个真相,梅茹真的红了眼。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傅铮知道梅茹这次是铁了心了,这一瞬,他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空。他想,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也算是解脱了吧。

    偏偏两人闹和离的事被延昌帝知道,将两个人召进宫,他自然先将傅铮训了一通,又劝和。

    梅茹是根本不愿回头的,延昌帝问:“到底为个什么事闹到这个地步?”梅茹顿了顿,直挺挺跪下道:“父皇,儿臣犯了七出,不能为殿下诞下子嗣。”

    傅铮怔怔看着她,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这次闹得那么大,但他们终究没有和离成。梅茹有了身孕。梅府派人传消息过来的时候,傅铮是怔楞的。他去梅府接她。两个人坐在马车里,一时安静。那种压抑的静谧之中,梅茹忽然就哭了。他拍了拍她的肩,梅茹扭过身子,他的手就落了空……看着自己的手,傅铮失了神。

    再然后,孩子没了。

    如果那天他在府里,就不会出事了。可是,太子领命离京,东宫那边又传出消息说太子妃难产血崩。梅蒨这几年被太子冷落,空顶着个太子妃的头衔,被人奚落,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又这般艰难……傅铮放心不下他心里的人,于是悄悄安排太医过去,又候在外面一夜。这事他不敢让任何人知晓,连石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等傅铮清晨回了府才发现,自己的骨肉没了。

    梅茹脸色惨白的躺在那儿,她眼珠不错死死盯着他,“王爷,你去哪儿了?”她问。

    傅铮没说话。

    梅茹忽然惨笑:“你定是探望二姐了。”

    “傅铮,我恨死你了。”她这样凄厉的告诉他。

    她一直哭,一直哭,那些泪流进他的心里,这一回,傅铮手足无措。

    自此梅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她也懒得再见他,更不会主动去找他,还给他房里塞了各色各样的女人。傅铮跟她发脾气,梅茹也只是淡淡的,再不复当初的小心。

    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夫妻。

    有一年,傅铮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躺在那儿望着碧蓝的天空时,突然就不想死了,他还要回去,回去看看……府里的人。他挣扎着拼死留着一条命回来,风尘仆仆,满身是伤。可那人只是陪他坐了一坐,又告退避回了房。

    傅铮看了她一眼,黯然的垂下眸子。

    梅茹喜欢听曲,延昌帝赏赐下来的那些歌姬,大部分都到了梅茹院子里。傅铮不在府的时候,梅茹就让她们唱曲给自己听。不过几日傅铮从宫中回府,便听到后面园子里传来丝竹声。他悄悄走过去,就见梅茹倚在贵妃榻上,阖着眼,难得安静。

    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那一年,她来战场上找他时,大概也是这样睡在他身旁的。

    傅铮静静看着,梅茹忽然睁开眼。两人视线遥遥一对,梅茹平静的起来给他见了个礼。

    两人难得在园子里摆饭,也难得心平气和的吃了一顿饭。

    傅铮问:“最近身子好些了么?”

    梅茹“嗯”了一声,也说:“听石冬说殿下这回受了重伤?”

    听她这样软言关切,傅铮心头忽然一紧,他说:“是受了伤。”声音难得温软。

    梅茹点点头,又道:“殿下,你身边确实得要人照顾,我做主给你收了一房侍妾。”说着,她点了点下巴。

    傅铮蹙眉望过去,就见一个美人穿着银色纱衣远远走过来,柔柔弱弱,娇娇怜怜……傅铮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梅茹照着她二姐姐样子挑的!傅铮突然冷笑,他一言不发,径自拂袖离开。

    既然知道他心里有她二姐姐,她还这样,居然兴冲冲替他挑起人来?

    傅铮厌烦的蹙眉,真真是不想再见她这副气人模样。

    他愈发的忙,直到延昌帝死,傅铮率军逼宫直接将太子缢死。那会儿梅蒨身子被折磨的越发不堪,手里正拿着剪子准备一死替太子陪葬。傅铮坐在床边,将剪子夺了下来,他看着她,叹了一声,道:“朕来接你进宫。”这是他心里的人,他寻了这么久,终于寻回了她。

    “求陛下别折煞我!”梅蒨流泪,“若有来世……”

    傅铮眸色怔怔的,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她不会有事的。”

    因为梅府与太子案牵连,一纸废后诏书降下,梅茹不得不贬为贵人。

    如今得知二姐姐被他接进宫,梅茹跪在那儿,面无表情道了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又央道:“陛下,臣妾自请出宫。”

    傅铮沉默不言,只是盯着她。可梅茹还是那样,不悲不怨。她彻底心死了,只想离开他罢了……傅铮忽然冷笑。

    她是他的妻,这辈子都只能待在他的身边,永远都去不了别的地方。

    他不会让她走的。

    哪怕她的心里再没有他,他也要留她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傅铮冷冷问她。见梅茹面色终于变了一变,他心里反而有一丝痛楚的快慰,傅铮愈发残忍的说:“循循,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梅茹那会儿跪在地上,面色煞白,很快,又恢复如常。她面如死灰道:“臣妾领旨。”

    静琴扶她起来。她的身子骨近来不大好,受了凉便有些站立不稳。梅茹微微晃了晃,又扶着静琴的手站稳。最后,她决绝的看了傅铮一眼,欠身道:“臣妾告退。”

    梅茹就这么走了。

    永远的离开了他。

    抱着她凉掉的身子,傅铮满眼猩红。那是钻心的疼,一刀一刀割在心上,哪怕他鲜血淋漓,却也换不回她睁开双眼。

    他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年,梅茹从帐中出来,脆生生的对他笑。

    梅茹爱吃东西,所以脸圆圆的,五官平平,唯独生的白。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虽然不是美若天仙,却也透着股娇憨。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还掉了一个孩子。如今,她解脱了,在他怀里凉掉。

    她剩他一个人。

    傅铮又拢了拢她的头发,指腹一点点抚过她的脸,他轻轻唤了声“循循”。

    这个名字世间再没有人应。

    这种滋味痛彻心扉,真难受啊。

    傅铮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无声痛哭。他的循循走了,独自去了遥远又冷的地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不过几日,接进宫的梅蒨亦死了。

    昭慈皇后的棺椁停在宫中一个月,然后出殡,永嘉帝亲自扶棺葬在东陵。

    傅铮此生再未立后纳妃,亦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后来迫于群臣,他过继了一个傅钊的幼子当皇子。最后那一年,傅铮御驾亲征,死在了战场之上。

    死的时候,傅铮仍是望着天,天空蓝澈,漫天春光,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人偷偷望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像熟透的小桃子,让他想亲一口。

    她笑盈盈的,唤他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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