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然对于皇甫玄机此言,倒还是认可的。他们的那位天子因得位不正,在朝中的权威一直不彰,直到近年来羽翼丰满,形势才逐渐改善。
    可自今年元月初七,传出太子虞见济薨逝的消息之后,朝中帝党就开始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即便事后宫中又传出是御医诊断有误,江南神医妙手回春,使虞见济起死回生,可这并未能稳固住帝党群臣之心。
    这是因景泰帝只有虞见济这一独子,又屡次与蒙兀太师也先作战,伤势在体内沉积,身体不佳。
    而一旦这位天子有了什么万一,未来能够继承皇位的,就只有正统帝膝下诸子。
    所以只需朝中群臣形成共识,就不愁那位天子不妥协就范。
    然而孙然却不仅仅只担心于杰与景泰帝,他随后凝着眉:“除此之外,臣还担心诚意伯李承基。此人老奸巨猾,未必肯就范。且他既知巫支祁解封一事可能与大人有关,势必会做反击。
    还有靖安伯李轩,年前此人几乎一力掰倒大理寺与都察院众多大臣,甚至促成太子废立。其人不但与龙虎山以及龙族牵涉甚深,本身实力也很了得,据说与其部属双刀合璧,战力堪比天位。
    所以学生以为,我们在此之外,还得做一些防备。”
    “李承基?”皇甫玄机闻言,却满含不屑的一声嗤笑:“往日在我家门庭前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的老狗,他能有什么能为?
    至于那李轩,无非是依仗那头麒麟,可如今形势,已不同于年前。他如今再将那麒麟找出来试试?看看我有何惧?太子与太后惧他,是担心折损声望,可我皇甫玄机要这好名声做什么?
    至于这对父子的武力,他们有天位,我辅国公府就没有么?本将堂堂右军都督同知,难道还敢对我出手不成,反了天!”
    他随后微一拂袖,阻住了孙然的言语:“孙先生实在太多虑了,其实只需今日将李承基从操江水师提督的位置上调离,就可削去诚意李家九成声势。那时即便李氏反噬,吾又何惧之有?”
    孙然想了想,就抱了抱拳不再言语。
    的确就如皇甫玄机所言,诚意李家之所以有这般威势,全在于操江水师提督一职。
    而此时皇甫玄机又看向了旁边的地图:“对了,司正梁现在到哪里了?”
    “昨日已潜逃至宁波,可能昨夜就已出海前往高丽。”
    答话的是另一位,同样穿着三品参将袍服,他的神色冷冽:“大人,可需将之灭口?那条海船上有属下的人在,轻易就可将之沉江。”
    “说什么蠢话呢?”
    皇甫玄机斜睨了他一眼:“本将岂是这等心性凉薄之人,此人为我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他既已出海,那就无妨,你稍后给我送一笔钱过去——”
    他正说到这里,就听到宫城那边敲起了钟声,这是卯时初(凌晨五点整)的钟响,宫城会在这个时候起钥,开启宫门。
    因元宵而推迟至今日的朔望大朝,也将在不久之后开始。
    皇甫玄机当即精神一振,带着一众部属,大步往辅国公府的大门行去。
    他信心百倍,对于接下来的朝会也倍感期待。
    可就在皇甫玄机出了府门,骑上一头地行龙的时候。有一位穿着百户服饰的内缉事厂番役,神色匆匆的从街头奔行过来,并在皇甫玄机的马前半跪了下来。
    “大人!我家大人让我转告,大约一个时辰前,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李文昱在家中畏罪自裁!”
    皇甫玄机神色一愣,然后万分讶异的与他的谋士孙然对视了一眼。
    这位李员外郎是他们将李承基调职京城的关键,可结果这场大戏还没开始,这场戏的主角就已身死。
    皇甫玄机心中凝冷,同时皱起了眉头:“李大人之死,真的是自裁?”
    那位番役语声恭谨的答着:“确系自杀无疑,我们内缉事厂也派了精干人手去了现场,没有查出任何疑点,李文昱是在书房中饮用毒酒,毒发身亡。”
    皇甫玄机却只觉好笑,这一个好好的人会自杀?
    且这位兵部员外郎,昨天夜里还与他属下一位参将去逛过青楼。这样的人,会突然饮毒自尽?且他畏的是什么罪?
    “此人虽系饮毒自尽,可应该是与诚意伯府有关。”
    此时那位番役,又抬头看了皇甫玄机一眼:“我们查到昨夜李大人返回的时候,被淮扬富商彭八百拦住说了几句话。之后李大人回归府中不到两个时辰,就自尽身亡。
    我家大档头预计是与昨日天津仓场有关,昨日户部三位给事中联名上奏,弹劾李大人在仓场衙门任职南仓监督时,倒卖仓中粮草,贪赃纳贿,导致仓中四万七千两纹银,十五万石粮草不知去向。这份奏折,如今就在通政司。”
    “彭八百?”皇甫玄机面色铁青,他知道此人不但是淮扬巨商,更是李承基最得力的羽翼之一。
    可此时他胸中,更多疑惑:“据我所知,李文昱为官甚是谨慎。他离任之前,不可能不将账面作平。且即便如此,他也用不着自尽?”
    那位番役只能摇头:“小的不清楚,只能猜测那位诚意伯,应该是掌握了李文昱的确凿罪证。”
    谋士孙然则面色微变道:“大人,据我所知,诚意伯府素来心狠手辣,李文昱之所以自裁,只怕不止是罪证问题。我猜那彭八百,说不定还以他全家性命做威胁。
    李文昱一旦丢官弃职,诚意李家要灭他一族都轻而易举。”
    “混账!”
    皇甫玄机一声怒哼,眼眸中现出些许阴霾。而就在稍稍思忖之后,他就对孙然道:“孙先生你去找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上官知,让他来提李承基这桩事。那个家伙是贪财的,只要钱给足了,他一定会答应。孙先生你务必让他在今日朝中提出此议,还有,多带几个护卫。”
    孙然当即拱手领命,带着人策马飞奔而去。
    此时大朝在即,所以时间已经不多,故而他拼命的策马飞奔,在须臾间就奔出两条长街。可就在他侧马驰入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时,无数的弩箭,忽然从两侧角落中喷薄而出。
    “千金法弩?”
    孙然心中微惊,当即就欲施法抵挡。可他发现两侧对他轰击的千金法弩不下十二具,用的是最顶级的符箭。他携带的几个护卫,仅仅须臾就被数千枚手指头大小的箭支活生生的轰杀。孙然的防护术法与身上的两件高阶法器,也在瞬间被轰到千疮百孔。
    最后出现在孙然眼中的,却是一道黝黑色的剑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是一个二十岁许,仿如竹竿般的身影,蒙着脸,双眸则晶莹深邃似如黑曜石。
    他瞬闪而来,一剑就洞穿了孙然的眉心:“上路吧,要人出价五万两纹银,要你孙然性命!”
    孙然认得眼前这个人,黑榜第十二位‘唯利是图’梅情书。
    可此时他的躯体,已经被钉在了后方的石墙上。他双眼中饱含惊怒,却逐渐暗淡。
    第435章 动如雷霆
    直到走入承天门,皇甫玄机才知道自己的心腹谋士孙然已被人谋杀。此时他的脸色煞白,眸中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彻查!拿我的名帖,去顺天府衙门与内厂督促,让他们彻查此案!京师首善之地,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好大的狗胆!
    让他们尽快查出凶手,本将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随着皇甫玄机的怒吼,几个侍从当即手持他的名帖飞奔离去。
    皇甫玄机随后又眸色阴冷的环目四望了起来。
    孙然之死让他怒火攻心,可同时也让他惊悸。
    皇甫玄机已经意识到自己对手的危险性,诚意伯府的反扑凌厉凶猛,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关键是对方的不择手段,居然在大时雍坊这样紧邻宫城,贵人云集之地暗杀他的谋士,那还有什么是对方做不出来的?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并非是孙然之死,而是如何反击。
    他意识到今日,不论如何都需将李承基从操江提督的位置上调离不可。只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对方的反噬。
    可如今随着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李文昱与孙然的死亡,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出面,联络他兄长与父亲的同僚旧部。
    皇甫玄机随后就在鱼贯走入承天门的群臣当中,找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
    皇甫玄机的眼神微亮,当即大步走了过去。只是让他意外的是,那边的几个武官勋臣在望见他之后,竟然都面色微变,纷纷加速避让开来。
    那神态就仿佛是在躲避灾星,含着几分无奈惶恐之意。
    见得此景,皇甫玄机不由微微愣神,错愕的看着这几人。他皱了皱眉,又走向了正从承天门洞走入进来的另一群人。
    那也是一群武官勋臣,以中军都督府同知武定候曹易为首。作为土木堡大败之后硕果仅存的勋贵,武定候曹易如今在朝中也是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不过当皇甫玄机大踏步的走过来,武定候周围的众人,却都是面色一凝。
    接下来,许多人竟是装作没看见皇甫玄机这个人,纷纷加快了步速,从他的身侧绕开。
    武定候曹易也同样不给皇甫玄机说话的机会,他朝着皇甫玄机抱了抱拳,就以龙骧虎步一般的步伐,行往宫城深处。
    “曹叔!”皇甫玄机见状既惊又怒:“昔日征伐之战,是我父亲力保,才使太宗免了你的罪责。”
    武定候曹易的神色无奈,终于驻足停步,他随后目光复杂的回望皇甫玄机:“皇甫贤侄,你这是何苦?”
    皇甫玄机扫了周围经过的群臣一眼,然后满含疑惑的朝武定候曹易抱拳一礼:“曹叔,你我两家可是百余年的世交,今日却为何要避小侄而远之?”
    “你自己做出的事情,自己难道不知道?”曹易看着皇甫玄机,良久之后,他微微一叹:“罢了,看在我们两家交情的份上,我就与你说说究竟。昨日诚意伯李承基已向各家勋贵武门传话,这次谁敢助你,诚意李家必与其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皇甫玄机听到这句,初时差点失笑。他心想李承基他莫非是失心疯了?做出这等失了智的事情?
    他们北方将门在靖难之后,何时被人指着鼻子这么威胁过?
    李承基说出这样的话出来,只会激起众怒,为诚意伯府招惹更多的敌人。
    可随后皇甫玄机就心神一冷,现实并非是李承基被孤立针对,反倒是他皇甫玄机,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皇甫玄机的脸色难看异常:“所以曹叔您就听了他的话?”
    武定候曹易则稍稍犹豫,然后苦笑道:“一日之前,大同粮商梁同被山西绣衣千户刘丹抓捕,罪名是勾结蒙兀瓦刺部,以粮草兵器资敌。
    二十二年来梁同走私一百五十万石粮草,兵器二十二万件售入草原。且已寻得梁同私藏的兵器粮草,以及他的秘账作为罪证。此外不久前神器盟一案,也有不少手尾未处理干净。”
    皇甫玄机不禁微微一愣,心想这山西的通敌案,与他及诚意伯的争斗有什么关系?
    大同粮商梁同这个人他知道,往年此人也有给辅国公府孝敬,每年大概是三万两纹银的样子,可此人与他皇甫玄机其实关系不大。
    此人东窗事发,怎么都扯不到他头上来。
    至于神器盟,与他们家就更是关系不大。
    可皇甫玄机随后就想到了究竟,气息也微微一滞。
    梁同与神器盟能够将粮草兵器送入草原,势必与大同,宣府等地的军将牵涉极深。
    而自太宗登基以来,大同与宣府都在他们靖难勋贵的掌控之下。其中关系盘综错节,牵涉到了大半个北方武门——
    “山西绣衣千户所千户刘丹,是李承基的妻弟,据说此人,已经从梁同那儿就拿到了详细的名单,其中涉及千户,守备以上二十余人。而如今神器盟,就在诚意伯府的手中。”
    曹易说到这里双拳紧握,面色潮红的一声怒哼:“若非今次事发,老夫竟不知那些不要命的杂碎,竟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等混账事!
    淇国公在草原全军覆没才多少年?他们就不记得痛了?居然敢纵容商人,将粮草兵器售到草原。在土木堡大败之后,还不知收手。”
    他的语声复杂,似是为北方将门子弟的腐朽堕落而愤恨,不甘,恼怒。
    皇甫玄机心里则是冷如寒冰,他知道曹易所说的淇国公,乃是昔日靖难功臣第一,在太宗年间率数十万大军征伐草原,结果全军覆没。
    从那时起,大晋太宗就禁绝了边境与草原的兵器交易,甚至捕拿了几个大商人,将之剥皮揎草。
    至于那山西绣衣千户所千户刘丹,皇甫玄机也是听说过的,那是李承基夫人刘氏的堂弟。
    而山西绣衣千户所千户虽然只是五品官职,却位卑权重。只因绣衣卫在整个大晋,都只有十五个千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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