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行人继续赶路,沈宁在马车里无聊,已将将来打算盘算得七七八八。

    首先将子祺迁坟的头等大事办好,到了中州以后,等那块石牌到了,一切尘埃落定,她就为李子轩算账当作工作,请个先生教李无双习字,然后打听那神兽图腾的事儿,对了,还得为子轩相一房媳妇儿。

    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回去,她就只告诉李子轩一人,让他替他哥哥继续承担这份秘密;如果回不去了……也就是自己的命罢,叫子轩以后生了孩子送她一个,让她也过过母亲的瘾,而后得找一份自己感兴趣的事业发展壮大,否则可能阴阳不调……

    这算盘打得清楚明白,谁知刚进了云州,还没来得及与家中二老问安,她就听李老爷迫不及待地向她与子轩说了一件大事:

    “两日前,新来的知州大人陪同长阳来的大人来家中宣读了一份圣旨,陛下查明云州之变,子祺功不可没,无奈天妒英才,特追封子祺为正四品云北侯,并且大媳妇你为四品诰命夫人,赐四品命妇之服,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绸缎十匹,命尔等择日上阳谢恩。”

    ☆、第三十九章

    沈宁与李子轩相视一眼,神情有些莫测。

    李父却是没发现他们的异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想我李氏一族世代经商,今日竟挣得一席爵位,正所谓皇恩浩荡,我儿子祺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李家三代经商,家底殷实却地位低下,家中也曾令子弟勤奋读书,可终是与功名无缘。子祺颖悟绝伦,倘若出世定是状元之材,奈何天意弄人……谁又曾料得会有今日?想来也是老天怜子祺命薄,冥冥中有所补偿罢。

    李老夫人在旁闻言,不由抹去眼角湿润。

    “大媳妇,你是我们李家的福星,”李老爷感慨地道,“爹知你路途奔波,怕是还要再累你走一回。”

    沈宁隐隐有些不安。她还没到家圣旨又让上长阳……虽然位高权重者向来不会关心小人物的麻烦,可这道圣旨还是有些匪夷所思。她想了一想,说道:“爹,既是圣旨已下,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还是以子祺移墓为重,待迁入祖坟,我们再去谢恩也不迟。”

    李老爷惊道:“这如何使得?”

    李子轩也道:“这怕是不妥。”

    沈宁道:“爹娘在信中已定的起棺吉日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又怎可轻易错过?媳妇先修书一封禀明圣上,圣上宽厚仁慈,定当通融。”

    李老爷还是犹豫,“这……”他自觉不妥,但沈宁是李家惟一一个面圣之人,听子轩来信竟是颇得圣宠,想来她应是有分寸罢。思忖半晌,后复点头。

    于是沈宁让李子轩找人按照正统修了一封拜请书信,大意则是自己因伤病复发不易劳累过度,并且迁墓之日将近,请求陛下体谅悲痛难舍之心。李子轩亲自检查了两三遍,将信中字词一字一字看过,又让沈宁看了一遍,才去府衙拜会了新知州,向他说明来意,请他将信件递呈于上。

    新知州也似惊奇,但他在路中也听过李家寡妇些许传闻,又亲耳听得圣旨亲封四品诰命,已是由不得他这六品的知州擅自言论了,于是客客套套地应承下来。

    又隔半月,乾坤宫中主人东聿衡正养性习字。他在紫檀木雕云龙寿字纹书桌前静默许久,饱蘸墨汁,挥毫疾书,有如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广德皇帝的狂草霸道,洒脱随性的大家之笔处处透着傲视群雄的凛冽之气,曾被端亲王东旌阳推为当世第一狂草。万福停了研墨,只觉陛下书法似是又精进了。

    东聿衡换了羊毫小楷落款,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李氏快到了罢?”

    单凭这一句话,万福从此以后改变了对沈宁的所有看法。而此时的他是大吃一惊,极难得地支吾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陛下近日国事烦恼,克蒙二子努儿瓴终率军与黄将军首战对垒,一时战事胶着,每日飞鸽传书,陛下与重臣商讨克敌要事,加之寻常政事,朝廷后宫……如此多操劳之事,陛下竟还记得连他也差点忘记的事儿……

    待万福匆匆退去,东聿衡让潋艳换一张宣纸,缓缓沾墨,勾了勾唇,似是自言自语道:“沈……单字宁……”随着他的话语,“沈寧”二字正楷现于玉版之上。

    皇帝凝视片刻,一声轻笑。

    翌日夜里,用过御膳的东聿衡歪在安泰堂榻上看书,敬事房太监送来花册,皇帝头也不抬,“着平阳宫侍寝。”

    “是。”敬事房太监跪退。平阳宫里有三位小主子,皆是陛下近日册封的贵人才人,近来得宠。分别是由选侍晋升的李贵人、尤贵人和马才人。不知陛下点的是哪一位,或是三位都点,圣意难测,还是让三位小主子都沐浴更衣做迎驾准备的好。

    万福此时低头自外而入,脸上却有丝为难之色,他进来对皇帝行了礼,说道:“陛下,云州传来消息,李夫人……”他欲言又止。

    “到哪儿了?”东聿衡眼不离书,勾唇问道。听他这般犹豫,莫非是在路上贪顽误了脚程?

    万福抬眼瞅陛下脸色,见他心情颇佳,才小心地道:“李夫人现下……正在去往中州途中。”

    东聿衡抬头眯眼,“哦?”这轻轻一声似是有无限威压。

    见陛下笑容瞬间消失,万福硬着头皮道:“陛下,雁夫人往中州去了。”

    “她没接到圣旨么?”

    “自是接了圣旨,然而来报说雁夫人似有难言之隐,修了一封书信拜请御览,书信两日前进了通政司,通政司酌情批复,不及上报。”这事若是归类,则属最旁枝末节的小事,通政司可全权作主。

    “拿来。”

    一阵兵荒马乱,已略显破损的书信辗转到了皇帝陛下手中,他看过一遍,眼中却讳莫如深。

    再细看通政司着批,却是写着:情之恳切,臣闻之潸然泪下。念雁夫人一片情凄意切之心,虽有逾越之举,然情可通融。报陛下御览暂缓。

    情凄意切!好一个情凄意切!就这么心心念念为她的夫君迁坟移墓,连圣旨都敢不放在眼里。皇帝一把抓揉书信扔至地下。

    潋艳常侍左右,自知陛下现下极为不悦,上前劝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雁夫人倘若冒犯了陛下,罚她便是,何苦怒在心头伤了龙体?”

    经由一劝,东聿衡稍复冷静,心中也觉莫名,怎地因这点小事也大动肝火,怕是近来国事所扰。

    他喝了一口茶,却郁气难消,他说道:“告诉通政司,朕看过了,准其所奏。然御旨圣诏不容蔑视,冬至前夕须见得李府之人,不得有误。”

    “是。”万福暗忖,冬至离今时不过月余,陛下此令,颇有些强人所难哩。

    东聿衡瞟向地下书信,冷哼一声,也没了兴致去后宫,只在乾坤宫歇下了。

    那日过后,万福上了心,派人暗地里跟着沈宁,并且隔三差五向东聿衡提上一嘴,东聿衡听了也不言语,却也从不责骂他的擅自之举,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万福事儿是办了,可脑子里还是想不明白。倘若陛下对那李寡妇有了男女之意,又怎会立那块贞节牌坊,且封了他夫妻二人侯爷诰命?倘若没那意思,又怎会如此关注一寡妇行踪,走了还要将人召回来--这四品的晋封,还不配上金殿面圣谢恩罢……况且,他瞅着,陛下近来新宠的几位小主子,似乎跟那李夫人……

    他越想越是一头雾水。禀告时留了个心眼,总是细细打量陛下神情,却发现无论他说了些什么,陛下终是面无异色,冷冷淡淡。

    随着时日推移,离冬至之时亦愈来愈近,万福这日小心翼翼禀明东聿衡,说沈宁还在中州时,东聿衡终是冷着脸开口了,“她是想掉脑袋么?”中州虽近,离长阳也有十来日脚程。好个贞节寡妇,为了亡夫之事连命都不想要了?既如此不把圣旨放在眼里,他便成全了她!一股莫名怒火冲得又急又大,他几乎张口就欲处死沈宁与李氏一门。

    万福冷汗涔涔,不敢开口。

    幸而隔日又传来消息,李夫人轻装启程,然而竟是无一马车,其换了男装,与李家二子连同两名侍卫皆是策马急驰。东聿衡听罢,冷哼一声。

    万福索性遣了暗卫扮作邮差与一行人茶店相遇,果不其然一路同行。只是路途枯燥,着实没甚好禀,暗卫只得将路中趣事报之于上,一日写道:【李夫人听闻‘人心隔肚皮,鸟心隔毛衣’一词大笑不止】;一日又禀道:【李夫人饭后戏问:‘从前有一名伙计名为小蔡,一日突地不见了。为何?’无人能答,李夫人称吾等无‘幽墨感’】

    东聿衡听时正更衣上朝,闻言挑了挑眉,而后不发一言上朝去了。

    殿堂之上朝臣因政见有异争议激烈,东聿衡单手支于龙椅,面无表情心思悠远。就在众臣发觉主上龙颜不悦,屏气听训之时,皇帝突地复一挑眉,淡淡道:“哦,是被端走了。”

    众臣面面相觑。这,端走……是何圣意?

    却见皇帝轻笑不止。

    翌日飞鸽传书,“奴才将陛下所传回答告知李夫人,李夫人歌颂我皇英明神武。”

    而实情为沈宁听闻迟了一日的答案后,扯开一抹或许可称为欣喜的笑容,不断点头道:“大哥反应真快!”

    阅毕,皇帝扯了扯唇,眼中闪过幽光。

    人……快到了。

    ☆、第四十章

    沈宁一行人在冬至前夕赶到了长阳,与“邮差”大哥话别后,李子轩让沈宁去找客栈落脚,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往通政司,倘若还不去复皇恩,李家怕是真要被满门抄斩了。

    连日来的奔波上沈宁疲惫不堪,已到了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地步,她勉强支撑着随意找了一家客栈,让侍卫毛大去寻李子轩,谁知一盏茶后,李子轩回来,后头跟着的不仅有毛大,还有两名官差,见到已算是有四品诰命的沈宁便跪下了,“奴才请李夫人安。”

    沈宁连忙站起来,“请起。”

    一人起身抱拳,“李夫人,请随小的们去,您的府邸已准备好了。”

    “府邸?”沈宁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李子轩,却见他也是摇了摇头。

    强打起精神,跟着两名官差到了城南一角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面前,牌匾上竟是写着“李府”二字。官差敲门,里头的奴才应声开门,只听得官差道:“这二位便是这宅子的主人。”

    里头的奴仆立刻看向两人下跪,“奴才给主子请安。”

    李子轩叫了起,笑脸迎向两个官差,“两位爷,这究竟是哪位贵人的恩典,草民竟是糊涂了。”他去通政司回了皇令,文书一看他是云州李府,便叫了两个官差跟着过来。

    一官差客气地道:“小的也是奉命办事,其余一概不知,小的还有差事在身,先告退了。”

    沈宁与李子轩糊里糊涂地被迎进了府,里头连同管家婆子奴婢奴才有十人之多,见了他们无不恭恭敬敬,下跪行礼。李子轩问他们是奉了谁的令,管家也道不知。李子轩细节看他们行为礼节,竟是不像通常富家奴仆,有些……宫里头的作派。

    莫非是花婕妤送来的?还是……

    沈宁被一路冷风灌得头晕脑胀,已经想不出个名堂来,由着两个奴婢领着用热汤洗去一身风尘与寒气,也不顾头发未干,进了一间雅致芳香的闺房,倒在崭新的床上便呼呼大睡。

    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在屋里低低说了两句话,然而轻轻将她翻个了身,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头皮一阵阵地轻柔按摩,让她更加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睡睡到隔日天光大亮,沈宁被丫鬟们叫醒,迷迷糊糊吃了早膳,又问了李子轩去向,被告知今日不必进宫,她整个人又松懈了下来,刚吃饱了便又毫无抵抗之力地回床榻再次应允周公邀约,还让他们不必叫她。

    再次醒来已是日薄西山,总算补眠补够了的沈宁伸了伸懒腰,满足地起身下床。

    待在外室的奴婢听到动静,连忙进来伺候。她也不让她们帮忙更衣,只请她们打了盆热水洗了脸漱了口。

    一名自称春儿的丫鬟道:“夫人,今日是冬至,奴婢给您换一身新衣裳罢。”

    景朝视冬至为重,仅次新年与皇帝万寿。此日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祀五方帝及日月星辰于郊坛。朝贺、供神皆如元旦之仪。民间虽至贫者,至此日亦更易新衣,备粉饮食,享祀祖先,庆贺往来。

    沈宁一愣,点头应允。她活了二十几年,冬至都是无关紧要的节日,不过吃个饺子应景,到了景朝才知这节日盛大。

    春儿从善如流地让另一丫鬟将新衣熏了暖香,自己为沈宁重新梳了头,打开一旁的首饰盒,拿了一朵木犀金花钿为她压上。这时小丫头捧来衣裳,沈宁道:“不必太厚。”她身子好,从来是怕热不怕冷。

    “是。”于是春儿为她换了一件妃色兰花袄子,下搭同色压光棉长裙,外披玄色底子五色纹对襟夹棉褙子,而后又拿了一件品红绣福寿万代团纹大簇白狐软毛压边绸缎连帽斗蓬为她搭上。

    景朝重农抑商,商人穿着有严格限制,只许穿粗布之服,然而家财万贯的大富之家中还是绫罗绸缎满目。沈宁在李府三年,李子祺未曾亏待过她,她一摸便知自己身上穿的都是上品,于是随口问道:“这是二爷送来的?”

    “不是,这是原来便为夫人备下的。”

    沈宁笑一笑,没说话,也不问她们来历,由他们打扮妥办,笑吟吟地出门找李子轩。

    一出门寒气扑面,沈宁打了寒噤,看看灰蒙蒙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一路有奴才打躬作揖,说着吉祥话儿“拜冬”,沈宁笑着地应了。

    李子轩远远便看见她一袭难得盛妆装扮,见她笑吟吟向他走来,一时笑容淡去,恍恍惚惚地说道:“你又是何苦要了那块贞节牌坊……”

    却只有毛大听清了。

    待她到了跟前,却听她一声笑问:“打赏了没有?”

    李子轩道:“早已叫王管家赏了。”

    沈宁打量他一身绿沉画竹新衣,笑道:“咱们二爷今个儿果真玉树临风!”李子轩与李子祺长相都随了母亲,温文尔雅,只李子轩一双桃花眼多了份风流。

    李子轩轻咳一声,“多谢大嫂美誉。”他是习惯了,就不知这宅子的奴才习不习惯她的口无遮拦。

    沈宁没发现不妥,问道:“咱们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少不了好吃的。”李子轩一笑,与她一同入了厅。

    因出门在外,祭祖祭神亦不必操办,李子轩乐得清闲,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给他与沈宁补补身子。

    李子轩让了沈宁坐首位,而后坐下道:“今夜长阳开夜市,你可想去凑个热闹?”景朝一年只开四次夜市,便是冬至、春节、元宵与皇帝万寿。时至四夜,大街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舞龙舞狮,街头卖艺应有尽有,各家各户均可出门游玩,甚至连大户人家的深阁小姐,都可纱罩遮面跨出绣阁。云州时地处偏僻,李子祺体虚不能出门,因此叫沈宁去她也是不去的。

    “真的?那咱们去看看呗。”沈宁眼前一亮。

    李子轩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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