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怀心事,皇帝拥着沈宁斜躺在榻上,听着外头风雨雷声,皆默默不语。

    沈宁此刻心情极为矛盾,东聿衡去看惠妃,她自私地害怕他感情的一部分随着惠妃的死而带走;他不去看惠妃,她又害怕这个男人的冷酷无情……况且她居然又想起了自己以为患了花疹即将死去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她莫不是现在的惠妃……

    “……在你诈死之前,后宫里殁了三个嫔妃,两个因难产而死,一个患病而死,朕,一个也没在她们临死前看过她们,包括……那时的你在内。”皇帝的声音沉沉地在身后响起,同时粗臂紧了紧她的身子,“自幼起,朕的身边去的人太多了,包括朕的父皇母后……父皇薨的时候,朕还年幼,只觉天要塌下来,可朕还不及难过,储君登基,内忧外患,生死难料,桩桩事儿竟将悲痛给忘了……母后走时,朕的心也硬了,只觉生老病死,世间皆是如此,只恨不能再尽孝膝前。”

    沈宁头回听东聿衡畅开心扉,她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因此后宫离世,对朕而言是要习以为常的事。那时你诈死时,朕……也这么想。”东聿衡搂着她,喃喃低语,“只是朕自个儿也没料到,你的死……让朕,难受极了……”那一年较之今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聿衡……”沈宁鼻子有些酸。

    “惠妃她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她进宫七载,如今命悬一线,朕心里头自是有些不好受,你也不知体谅朕。”

    “我、我没办法,”沈宁将头埋在他的手臂里,“我不想你为别的女人难过……并且,我安慰了你,又觉得对不起惠妃……”

    矛盾又率直的话语让皇帝眼中一柔,他揉了揉她的发,紧了紧她,“傻子。”她却是不知,只要她在他的怀中,他的心情就能被安抚。

    两人又沉默一阵,外头倾盆大雨不曾停歇,直至万福在外头说惠妃怕是快不行了,沈宁终是起身,“你去一趟罢,她最想见的应该是你。”她没办法面对良心的谴责,她低低道,“我……很了解她的心情。”

    东聿衡注视她片刻,叹了一声,让人准备摆驾,随即招了琉璃等婢进了内殿伺候,并交待道:“外头雷雨未歇,你在宫里头待着,朕……去去就回。”

    皇帝离去,沈宁站在窗边,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她才明了东聿衡话中之意。

    他……是在怕她被天打雷劈的毒誓,所以才会匆匆赶来……

    沈宁仰头一声长叹,双手捂住了脸靠在墙上。

    老天爷,她宁愿与全世界为敌。

    ※※※

    惠妃在当天夜里去世,就在皇帝去了不久之后。她的葬礼并不隆重,可以说是朴素,棺材停放了三日,便浩浩荡荡地移去了南山的后妃陵。百姓们不关心宫里头殁了哪位娘娘,他们更关心的,是即将班师回朝的胜利大军。

    只是沈宁没想到,惠妃的死却让她的生活起了许多波澜。

    这日她去昭华宫给皇后请安,在殿外就已听见孩童的啼哭,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抱着一个一岁多的锦衣小女娃轻哄,却正是沈湄生下的七公主瑶菡。

    “哎,七姐儿可怜真真的。”待沈宁请了安,皇后抱着七公主略带心疼地对她道。

    沈湄立在下首垂泪。

    “娘娘,这是怎么了?”沈宁看一眼沈湄,问了一句。

    “沈婕妤说,七姐儿这两日哭闹不已,怕是福禧宫有病气,让七姐儿给沾上了。”

    “可是请太医看了?”

    沈湄哽咽着点点头,抬起一双红肿的眼儿,“都看过了,太医们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日还好好的,一到夜里就哭,今天更是哭不停歇了。妾这才厚着脸皮请皇后娘娘收容七公主一两宿。”

    沈宁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娃儿,不由自主地就心软了。

    皇后此时却是为难地道:“本宫并非不愿留七姐儿在昭华宫,只是近日本宫因惠妃妹妹离去一事哭了两宿伤了身子,又因大皇子选妃杂事繁多,着实怕没这个心力照料姐儿。”

    “这……”沈湄绞紧了帕子,“娘娘,七公主……”

    “本宫也知道,惠妃刚走,福禧宫对七公主是阴气重了些,不如这样如何?”孟雅抚着怀中小人儿看向沈宁道,“宝睿贵妃,七公主就暂且住在春禧宫可好?”

    沈宁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贵妃娘娘,妾身求您了。”沈湄顿时跪了下来。

    沈宁侧身一步,皇后道:“你这是做什么?贵妃是你的嫡姐,七公主对她是亲上加亲,岂有不帮之礼?你这行了大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姐妹不和,让人看了笑话。”

    话说到这份上,沈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并且她见女娃儿无辜,也只得点了点头。

    孟雅笑了一笑,将七公主交给沈湄,“你先下去,让伺候七公主的奶娘奴才都准备准备。”

    “是。”沈湄喜出望外,忙抱了小公主,向孟雅与沈宁依次行礼,退了下去。

    沈宁心中暗叹一声,也欲离开,却被孟雅叫住了,“贵妃妹妹,本宫还有一事与你相商。”

    “娘娘请讲。”如果可以,沈宁真愿与皇后为友,并非她位高权重,而是她的手段恐怕很是了得。沈宁听说上回街头流传东明奕流言一事,孟家的不仅将以讹传讹者全都抓了起来,还暗地里散布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传闻转移了众人视线,她猜着就是这位皇后娘娘主使。

    “妹妹,本宫近来想着一件喜事。”孟雅笑吟吟地道。

    “请问娘娘喜从何来?”

    皇后轻抿一口香茶,徐徐道:“奕儿自军中归来,本宫本欲为他择妻纳妾,他却再三因故拖延,直至陛下提了此事,他才应允下来。”

    “那臣妾就先恭喜娘娘了。”沈宁笑道,想起东明奕那张已愈发成熟的俊脸,唉,年纪轻轻……罢了,也不能与现代比,有几个现代的娇生惯养的娃儿像他这么大就已经历这么多事儿?

    孟雅掩唇而笑,而后道:“这不是,本宫让人拿来待嫁千金的画像,就满满放了一缸。本宫还见看见沈府的两位千金。”

    沈宁心头一惊。

    “本宫看着沈家的千金水灵灵的,甚是讨喜,又想着宝睿贵妃你与沈婕妤都是美人胚子,这两位定是差不了哪里去的。”孟雅始终微笑地看着她。

    “娘娘……过奖了。”沈宁听出言外之意,皇后居然想与沈家联姻。

    她顿时头痛了。沈家什么时候送了画像进昭华宫?沈家打算支持皇后与东明奕么?好歹也知会她一声!

    虽然她看好东明奕,但她着实不愿参与不久以后的储君之争。她现在本就开始遭人妒恨,要是连这事儿也牵扯进去,恐怕再没一天的安生日子。她从回宫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独善其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况且,东聿衡要是知道这事儿,又该怎么想?

    沈宁没法子,装了个傻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藉口起身离去。

    绿翘不解,“主子,贵妃娘娘为何佯装不知?”

    “是哩……”孟雅缓缓说着,陷入沉思。

    ☆、97

    这日是三公主瑶香八岁生辰,因惠妃丧礼刚过,东聿衡不让庄妃大办,让她在延禧宫准备一桌盛筵作罢。庄妃遵了旨意,让人请了皇帝一回,皇帝却并不过去,只是按制赏了三公主八个刻寿的金荷包、八个刻平安的银荷包。庄妃的外甥女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庄妃的长指甲掐进肉里,紧紧咬着银牙,气得胸膛起伏。

    宝、睿、贵、妃!

    沈宁此时正在让人安置沈湄与七公主的屋子,沈湄抱着熟睡的瑶菡坐在正殿,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娘娘,妾也跟着过来,是否不合礼数?若是陛下知道了……”

    沈宁道:“这么小的娃儿哪里离得开母亲?虽说有奶娘带着,但你不也说她夜里总是找你?”

    “是……”沈湄紧了紧怀中稚儿。

    “那就是了,我一会儿跟陛下说一声,陛下理应会同意的。”

    “妾谢过娘娘。”沈湄起身要行礼,被沈宁制止了,“不必起身。”

    沈湄只得端坐着低了低头。

    二人沉默一阵,沈宁轻叹一声再次开口,“湄儿,因为我你搬到了福禧宫,我对不住你。”

    沈湄忙道:“娘娘言重了,是妾打扰了娘娘清静。”

    “不是这样,我……”沈宁欲言又止。虽然沈湄曾与东聿衡同床共寝,甚至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件事让她十分不舒服,但她也怪过自己,倘若自己不曾诈死,又或者先帮沈湄安排好了,她也不至于也进了皇宫深苑来。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她已经生下子嗣,要出宫怕也是不能的了,难道就要这样在深宫终老一生么?

    原来自私也这么难。

    “娘娘,妾知道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妾不要紧的,真的。”沈湄赶紧道。

    沈宁也只有点点头,“明儿我把母亲请来,你也很久没见她了罢?”

    “真的?太好了。”沈湄惊喜笑道,“自出了月子,妾就再没见过母亲了。”

    沈宁勾了勾唇。她自回宫后,立刻让人请了沈二夫人来,原以为会有一通斥责,不想沈二夫人只满面泪痕,为她活着而欣喜,为她受苦而心疼。她欠这个妇人的情,也越欠越多了。

    这时奶娘过来说要将七公主安置到床上去睡,沈湄刚把人交给她,瑶菡反而醒了。只是她没睡舒服,看看左右好似陌生得紧,哇地一下又哭了。

    沈湄连忙轻摇低哄,可依旧止不住娃儿哭声,于是奶娘上前接过小公主,还没来得及哄,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帝驾幸了。

    随着络绎不绝的请安声,伴随着小娃儿哭声倒成了一道颇有趣味的乐声,皇帝还没到正殿,声音就先到了,“怎么有娃儿哭声?”

    那声音似有些不悦,沈湄与奶娘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宁与众人接了驾,东聿衡看向沈湄一行人,眉头微皱,看了看沈宁。

    沈宁先让他坐了,而后将原委说了出来。

    其实东聿衡也听说了这事,也同意了皇后的作法,只是没料到沈宁会同意沈湄也跟着过来。

    “贵妃既这么说了,便由贵妃作主。”

    “谢陛下、谢娘娘。”沈湄忙谢了恩。

    东聿衡让奶娘抱着七公主上前看了一会,交待两句,便让沈湄等人退了下去。

    皇帝转头看向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沈宁,笑笑说道:“朕觉着七姐儿像你,你觉着像么?”

    沈宁听了闷闷地道:“我怎么知道?”

    一听就知道她闹了别扭,颇有些无奈地将她揽近,“你这妇人,一回宫就因沈婕妤跟朕大发脾气,怎地今个儿又同意了让七公主过来?并且还一并将沈婕妤叫了来?”他着实捉摸不透她的脾性了。

    沈宁知道东聿衡是真不理解这对现代人来说已是看似荒谬的问题,她抿了抿嘴,才看着他道:“我生气的不是她们,是你。”

    闻言东聿衡拧了眉,“这事儿是皇后的主意,怎地又怪起朕来?”

    沈宁看他的表情不由好气,唉,这情商无限接近零的封建帝王!她一咬下唇,爽性直白地道:“我生气的是你这么花心风流,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的美女都招进后宫,甚至连沈湄也不放过。”

    “满口胡言,朕从未为私欲搜罗各地美人,选秀不过是按制三年一回充盈后宫,为的是朕之东氏皇朝福泽延绵,子孙繁茂。”他惟一为了私欲费尽心思得到的妇人,就是她。他也不知为何,她并不貌若天仙,并不贤德大度,不曾为他诞下子嗣,这些却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

    他这话的意思,是只将女人视为玩物与生孩子的工具。他一直是个无情的皇帝,自己也曾切身体会过这一点。沈宁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那一点柔情为什么给了她。

    “宁儿不愿朕多子多福么?”东聿衡抚了抚她的脸颊,问道。

    子嗣从来是封建家族中最为看中的首要大事,沈宁明白,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我跟你生的,我都不愿意。”

    东聿衡怜惜地搂了搂她,“朕何尝不想让你怀上血脉?只是你遭遇大劫,身子已被掏空了,朕得先将你养好了才成。”

    沈宁点点头,“我知道。”她其实没打算怀孩子,这样正合她意。其实不是不想,她霸占一个皇帝为招来什么样的危机,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她却不敢想象后宫对她的怨恨转到她的孩子身上。

    东聿衡见状,无奈一笑,“唉,你这天下第一的妒妇,也不知道你从哪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聿衡,你不明白,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愿意她爱的男人去抱别的女人,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除非她不爱他。”沈宁注视着他,“古今皆如此。”

    东聿衡从来没有功夫费神去了解妇人心思,听她这么一说有些不可思议,“你说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妒妇?”那她们那些三从四德究竟学到哪去了?

    “你将心比心,如果我有两三个丈夫……”

    “住口!”东聿衡满脸不悦地打断她,又在胡言乱语!

    沈宁哭笑不得,“你瞧,你连我打个比方都不愿意。”

    “朕是丈夫,你是妇人。”

    “男人女人都是人,又有什么不同?总之我知道你不想我有别的男人,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这就是人心。”沈宁点到即止,她明白不能一下子就让他全部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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