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夫人心下突突,望着妆容浅淡,如半身清风半身月一般的陈欣华,她忽然坐立难安。
    心下其实即惊又惧,郡守夫人疑心陈欣华与慕容薇私交莫逆,时有书信往来。这一封家书不过慕容薇心血来潮,走了官府的路子,亦或本就是要震慑江阴一代,替她表姐挣个面子。
    郡守夫人深恨自己往昔眼中只有太守大人的侄女,忽略了真正的皇亲贵戚。
    粘亦纤瞧见陈欣华那个恬淡随意的态度,妒火已是中烧。又见郡守夫人只顾殷勤地与陈欣华叙话,只给了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那火苗就蹭蹭蹿了上来。
    想起姑母的告诫,不许自己生事,粘亦纤如今也没那个底气,只是胸中那团火是无尽的煎熬,烤得她焦头烂额。
    四月的天气还不算热,窗外有微风抚过,庭院里的碧树繁蕊洒落一地婆娑,时有花气袭来,透过糊着浅黄纱扇的万字纹窗格,正是暗香盈袖。
    旁人惬意地说话,粘亦纤额头却沁出细细的汗珠。她吩咐丫头悄悄上杯凉茶,拿起冰凉微苦的茶盏一饮而尽,依旧没能浇灭满腔嫉妒。那凉茶却似热油,浇起了滚滚火苗。
    偏是老夫人房中的韩嬷嬷自来与陈欣华亲厚,见粘亦纤忍得十分难受,她就要再添把柴火。
    韩嬷嬷躬身问道:“大奶奶,内间里便有您素日抄经惯用的纸笔,老奴今日才换了上好的松江墨,您可要人伺候笔墨?”
    丫头已然取来银剪,陈欣华挑开火漆,亲自打开书信看了,又呈给老夫人过目。这才笑着向韩嬷嬷道谢:“不劳嬷嬷费心,不过是寻常家书,这回信便不必了。”
    又转向崔老夫人,陈欣华福身道:“祖母,公主殿下信上说,她过两日便会路过扬州,因未见过小外甥,特意嘱我带着端哥儿去驿馆见上一面。”
    话说得随意,听起来便像是寻常走个亲戚,听得满屋子人各怀心思。
    郡守夫人故做得体地欠身,用亲昵去掩饰眼中遮也遮不住的殷勤:“那便先恭喜大奶奶与公主即将姐妹相见。怪道前几日老爷得了上头授意,说公主殿下拟择了瘦西湖附近那处驿馆下榻,原是公主体恤府上哥儿年幼,免得大奶奶奔波劳累的缘故。”
    扬州城的驿馆,最好的自然属有名的何园,雕梁画栋一般。郡守想将公主一行安排在此处,赏赏扬州的园林并不输于苏州。
    偏是夏钰之泒人来看,弃了何园,而是择了瘦西湖旁边,离着崔府最近的一座驿馆。
    郡守一时猜不透贵人心思,不敢多话,只能加紧收拾,将瘦西湖附近那座驿馆打扫得纤尘不染,连一应床幔坐褥全换做新制。
    尤其公主的寝室里,郡守夫人狠狠心全换了玉色的蜀丝枕席,即清凉又高贵。郡守瞧得太过素净,又忍痛开了私库,取了几件上好的摆设,连同一棵二尺多高的红珊瑚树,一并摆在慕容薇下榻之处,以求锦上添花。
    众人忙里忙外,将驿馆重新布置,原来原来就是崔府里这位不言不语的闷葫芦来去方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郡守夫人好似恍然明白,陈家本就是皇亲国戚,深恨自己往昔瞎了眼,不识得金香玉就在面前。
    这里不胜感慨,郡守夫人回过神来有意表功,继续说道:“不敢怠慢公主殿下,怕驿馆里底下人疏忽,这几日我领着人好生查看了一番。想来还是准备得不周,应该来请教大奶奶些公主的喜好才是。”
    窥探皇家喜好,郡守夫人没有这个胆子,不过是借着闲聊,在陈欣华面前卖个人情。
    多年不见,陈欣华哪里晓得慕容薇的喜好,亦知郡守夫人本意不过示好,并非真正询问。她只端庄一笑,敷衍谢道:“夫人言重,有您亲自过目,自然样样都好。”
    那边厢崔老夫人已然一目十行读完了信,见慕容薇字里行间写得亲切,又屡次提到曾孙,显得极为喜爱,乐得合掌直念佛:“这真是崔家祖上积德,我们欣华是个有福气的。日从未听说,竟跟公主殿下交情匪浅。”
    老太太一高兴,顾不得粘亦纤还在眼前,连陈欣华的闺名也唤了出来。她恋恋不舍将信还给陈欣华,嘱她好生收起,又向陈欣华的婆母说道:“你张罗着,给欣华和端哥儿做几身新衣裳,打几套上好的首饰,都从我的体己里头出。公主召见,这是崔家的荣幸,多少人里头难得的体面。”
    郡守夫人有心拉进距离,倒显得自己随和,抿嘴笑道:“老夫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与大奶奶到底是表姐妹寻常见面。您这里郑重其事,到让大奶奶惶恐。”
    那句“表姐妹寻常见面”说得动听,老太太心下舒坦,笑得牙不见眼。见着郡守夫人今日的媚态,再想想她往日在自己面前的做泒,粘亦纤恨得牙痒,只能与茶碗较劲,吩咐丫头再上浓浓的一盏。
    陈欣华却是不慌不忙,起身辞道:“郡守夫人说得正是,不过寻常姐妹见面,祖母不必如此,也不用麻烦母亲制什么新衣,端哥儿的春衫早已做就,还有几套未穿。些许小事,孙媳自己有分寸。”
    陈欣华越是沉得住气,粘亦纤越是摸不到壶底。眼瞅着一家人围着陈欣华问东问西,粘亦纤终于对姑姑说的两人交情匪浅半信半疑。
    想想自己与姑姑昔时所为,再望望一泒风平浪静眸色深邃的陈欣华,粘亦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眼中慢慢浮起惊悚。
    凉茶苦口,粘亦纤又特意吩咐泡得浓厚,这一番心慌,肚中竟不好受。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腹中下坠之感,忙忙向老夫人与婆婆告退,连自己院里也回不得,就往尚荣院的官房直奔而去,引得韩嬷嬷抿唇而笑,不动声色放下了帘子。
    夏钰之早早泒人知会扬州郡守,算着行程差不多,这几日官府日日泒人在码头候着,生怕错过公主上岸,苦等之心,简直望眼欲穿。
    官船在扬州官府的码头一靠岸,遥遥瞧见公主的銮驾,早有郡守领着当地官员迎接,乌压压立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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