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沥沥的下了好几日,雨珠仿若断了线的珠子,自屋檐上次第而落。

    春风轻抚,若带几许凉意,摇动树影婆娑。远处青山隐隐,朦胧飘渺。雨帘细密,轻笼着几户人家,几树绿荫。

    我倚在窗棂前发呆。

    距傅惟离开至今已有一个月的光景。一个月很短,短到仿佛我的指尖还残留着他的酒气,彼此相拥也不过是昨天的事。一个月又很长,长到足以令齐国乾坤颠倒,江山易主。

    皇上的病情急转直下,不是咳血就是昏迷,严重时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自知命不久矣,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诸位皇子和公主,不管皇子有没有封王,公主有没有远嫁,全部召回京城伴驾。当然,也包括了仍在软禁中的傅谅。

    孰料,宫人前往东宫传召傅谅时,竟意外地发现他暗中制作巫蛊人偶。那人偶形容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据传闻称,傅惟在人偶背后写上皇上的姓名与生辰八字,用红绳绑住其手脚,用棺钉钉住其心,帮上枷锁,并在其额前贴上黄符收皇上的神魂。

    皇上素来痛恶巫蛊之术,听说傅谅想以此邪术谋害自己,气得吐血不止。在病重的情况下也不分是非真假,直接下诏废除傅谅的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并幽禁于内侍省。不多久,傅惟便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事情发展至此,情势已十分明朗。按常理就该是傅惟专心侍疾,等皇上驾鹤西去后,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岂料,偏又再生风波。

    册封诏书颁布的第二天,傅惟秘密传信给杨夙和秦虎,着二人在皇城外布下重兵,一是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横生枝节;二来也是为了确保皇权能够平稳交接。

    傅惟一向行事沉稳谨慎,如此安排本是无可厚非。结果不知怎么回事,那封密信竟误传到皇上手中。皇上看后,认定傅惟假仁假孝,自己尚未归天他便着急接班,一怒之下打算二废太子,再换一个接班人。

    傅惟苦心谋划多年,为的正是九龙殿上那把交椅。眼看即将功败垂成,危急关头,他果断传令秦虎,发兵包围昭阳殿,彻底断绝皇上和外界的联系。皇上在接二连三的刺激之下,身体和精神再难支撑,当天夜里便一命归西。

    消息传到建康时,已经距事发过去了好几天。我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依然能感受到皇位更迭的惊心动魄。皇帝暴病,宫闱朝堂波诡云谲。禁宫兵变,褫夺帝位兵不血刃。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身首异处,万劫不复。

    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下葬后,礼部便着手筹备新帝登基事宜。然而,就在登基大典前夕,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说傅惟在御前侍疾时,与容华夫人暗御史通曲款,二人还当着先帝的面行亲热之事。先帝龙颜震怒,怒斥傅惟为“死狗”,杨夙令侍卫拉先帝入内殿,旋即血溅屏风,冤痛之声响彻禁宫。

    凡此种种,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传播扩散,好像是有人刻意扩大事态似的,竟在一夜之间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有人说,这般阴谋弑父、霸占庶母的行径与禽兽无异,新太子实在不配继承大统,还不如被废的傅谅。

    也有人说,新太子素来清心寡欲,且爱惜名声,那容华夫人既非国色天香,又非倾国倾城,怎么可能为了她败坏清誉。

    百姓议论纷纷,朝中人心惶惶。

    御史令樊准甚至带领御史台的一众官员在九龙殿外长跪不起,要求提点刑狱司验明皇上的真正死因。

    傅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将樊准一干人等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全部收监,并下令,凡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一律凌迟处死。所有流言蜚语,所有是耶非耶,全部在他的雷霆手之下止息。

    四月初九,齐国新帝登基,改元大业,尊生母德贵妃为皇太后。同时,连颁三道诏令,赦天下、轻徭役、减赋税,与民同庆,百姓无不赞其为贤君明主,那些有关弑父淫母的传言也渐渐消弭。

    越三日,立突厥公主元妍歌为皇后。突厥王遣使来贺,表示愿意奉上燕云十六州的版图作为陪嫁,并就废后元梦樱所犯之罪向齐国臣民致歉。傅惟欣然接受,择定吉日,行立后大典,并大宴群臣。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李瑞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我的肩道:“小玉琼,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在想小惟惟呀?”他一边啃烧饼一边说话,碎屑喷得我满脸都是。

    额间速速挂下三道黑线,我抹掉脸上烧饼碎屑,“先生,咱们能好好吃烧饼么?”

    他扔掉烧饼,兴致勃勃地追问:“你先回答我是不是?”

    还跟我较真了。

    我嘴硬道:没有啊,我、我正欣赏雨景呢!”

    “你骗人,你一定在想小惟惟!”他捋了捋山羊须,嘿嘿笑道:“你在想,小惟惟为什么还不召你回京呢?小惟惟怎么会立妍歌为皇后呢?小惟惟是不是真的跟容华夫人好了呢?哎呀呀,听说那个容华夫人跟你有六七分相像呢!”

    我拽一把他的胡子,他疼得嗷嗷大叫,直喊松手。

    我竖起三根手指,理直气壮道:“第一,此次皇权更迭情势凶险,京城血雨腥风,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留在江南。礼集的编撰工作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轨,若我回京,不就无人主持大局了吗?阿惟花了这么多心思拉拢江南文士,如今将将有所进展,岂能功亏一篑?

    “第二,我早就知道他要立妍歌为皇后,并非出于他个人喜好,而是为了齐国利益考虑。毕竟燕云十六州乃是险要之地,是中原通向漠北的屏障,当年太祖皇帝出动二十万大军都没能拿下,现在突厥王如此豪爽,阿惟岂有不要的道理。

    “第三,别说我不相信他跟宋荣华有什么苟且,即便他真的动了心,那也犯不着在皇上将死之时对她出手。阿惟那么聪明,又岂会不懂‘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那些风言风语谁爱信谁信,反正我是不信!”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小玉琼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李瑞安高兴得连连拍手,话锋一转,又觑着我的脸色道:“不过,你真的一点也不吃醋?”

    傅惟立妍歌为后,虽说我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诏书一下,她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发妻,也只有她才有资格与他执手,共赏江山如画。无论他说他多么爱我,在他身边的人终究不是我。

    原来元君意说得一点没错,对于女人,没有什么比名分更重要了。

    我撇撇嘴,小声道:“我没有……”

    “还说没有?”李瑞安故意东嗅西嗅,长吁短叹道:“哎呀呀,老夫闻到了好浓的一股醋味,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我伸手又要揪他的胡子,他哈哈大笑,敏捷地躲了过去,我正欲追上去,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唱喏:“圣旨到——”

    一名眼生的公公奉召走进来,我忙下跪候旨,他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江南总管戚玉琼即刻回京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我接过圣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公公走后,李瑞安笑嘻嘻道:“这下好了吧,小惟惟召你回去,有什么话也好面对面说个清楚,省得你天天在这里酿醋,在这样下去,这总管府都快变成醋厂啦!哎呀呀,可惜的是,江南这么好玩,我还没玩够呢,嘤嘤……”

    面上不觉微微发烫,我忙催促他道:“走啦走啦,快回去收拾行李!”

    他一面嚷嚷“有人归心似箭咯”,一面一溜烟地跑远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江南依然细雨空蒙,于我而言,却是云开雾散,春光明媚。

    ☆、第49章 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2)

    南方烟雨迷蒙,北方春深日暖。四月将尽时,我回到长安城。

    微风送暖,皇城内百花斗艳,欣欣向荣。桃花妖娆,樱花清丽,梨花胜雪,还有满架蔷薇飘散一园幽香。过往种种权谋算计、宫争政斗,全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了曼妙的春景里。

    宣武门外,几树樱花开得正好,点点米分瓣随风翩跹而落,仿若落下一场花雨。一众宫人等候在外,为首那人一身宫廷总管的打扮,瞧着分外眼熟。

    我步下马车,笑道:“哎哟,小安子?不错嘛,穿上这身官袍还挺有气派的,如今该称你一声安公公了。”

    小安子忙跪地行礼,狗腿地赔笑道:“称呼变来变去也变不了奴才的本质,只要戚大人叫的高兴,随便怎么叫。”

    我啧啧道:“这嘴甜的,难怪皇上器重你。地上凉,快起来吧。”

    他麻利地爬起身,嘿嘿笑道:“奴才已在此恭候多时,请大人跟随奴才进宫。”

    我扶好官帽,端起笏板,抬脚踏进宣武门。小安子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我心里有无数疑问不知如何开口,斟酌良久,问道:“皇上他……最近还好吗?”

    “皇上一切安好。”

    这么官方的答案……我默默地腹诽:简直是废话!于是又问:“那……皇后呢?”

    小安子回过头,神秘一笑,道:“皇上说了,大人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他,不许奴才代为回答。”

    我:“……”

    七拐八弯绕了一大圈后,小安子将我带到内宫一处宫殿。

    我抬头看了看殿前的匾额,奇道:“凤栖宫?我没走到地方吧?”

    回京后,我还特意回府洗漱一番,换上干净的官袍,端着笏板进宫见驾,原本琢磨着不是去九龙殿便是去御书房,不曾想竟被带到了嫔妃居住的内宫……几个意思?

    小安子解释道:“没走错,正是凤栖宫。凤栖宫原是太后的寝殿,皇上登基后,太后便搬去了仁寿殿,凤栖宫也就空置下来。前不久皇上派人来此米分饰打扫,说要是赐给大人居住。大人多日奔波,舟车劳顿,不妨先在此洗沐休息,皇上还有一些事要与杨尚书商议,晚些时候过来看您。”

    我残念地僵在原地,一时竟无言以对。

    傅惟这是把我当嫔妃的节奏,可我分明是堂堂四品官员啊摔!议政什么的也不带我玩,亏我还装模作样地端了个笏板!

    我气愤地将笏板扔掉一旁,小安子一脸惊恐地望着我,小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拍了拍手。殿内走出一名妙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看着十分讨人喜欢。

    小安子介绍道:“这是喜乐,凤栖宫的女官,以后就由她贴身照料大人的起居。”

    我说:“等下……”

    他完全无视我的话,磕了个头,“若是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先告退了哈。”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之大吉了。

    我:“……”

    喜乐拜下,“奴婢喜乐见过大人。”

    我捂着胸口道:“本官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决定小睡片刻养养精神。这样吧,皇上来了你再喊本官起来。”

    喜乐显然被我这自由散漫的态度惊到了,“大人,咱们……不事先准备准备?”

    我无力地挥手道:“不用准备,反正这凤栖宫我也没打算长住,权当在客栈开了个钟点房睡午觉咯。”

    ***

    我和衣躺在凤榻上假寐,脑中纷乱如云,怎么都睡不着。

    一方面,我肯定不愿受封为妃,终日无所事事,费尽心思与别的女人斗艳争宠,只为博他一朝临幸。另一方面,我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期盼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以妻子的身份与他白头偕老。

    哎,世事难两全,谁让我爱的男人是一国之君呢?矛盾啊矛盾。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忽闻咣当一声,殿门被人猛地踹开,急促的脚步赫然停在我跟前,我尚且开不及睁眼,紧接着,手腕骤然紧缩,仿若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从凤榻上生生扯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小臂内侧磕在博山香炉的尖顶上,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嫣红的鲜血染红了官袍,滴落在汉白玉地砖上。

    头顶上,有人喝道:“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凤驾之前竟敢不下跪!是不是活腻了!”

    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实在太快,教我始料未及。剧烈的疼痛使我很快回过神,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一袭绣金鸾凤宫袍,额间步摇轻晃,雍容华贵,熠熠生辉,不是妍歌又是谁。

    妍歌一脸鄙夷之色,冷笑道:“本宫还当是哪里来的贱蹄子,原来是你,啧,难怪本宫一踏进这里就闻到了一股狐媚的骚气,令人作呕!”

    喜乐扑上来帮我按住伤口,惊慌失措地可磕头求饶:“皇后恕罪!皇后驾临凤栖宫,殿外宫人没有及时通报,戚大人并不知情,求皇后不要责怪大人!”

    “你的主人还没开口,哪里轮得到你这贱婢插嘴!来人,掌嘴!”

    一名嬷嬷奉命上前拖住喜乐,我忙喊住手,嬷嬷恍若未闻,伸手便要掴掌。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气极之下,我抄起桌上的茶杯便往她上身上砸。她趔趄了几步,悻悻退回妍歌身后。

    我把喜乐拉起来,凉凉道:“公主擢升为皇后,连脾气也跟着涨了。这可不太好,凤栖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当着我的面教训我的侍女,皇后可曾问过我答不答应?”

    妍歌扬手便甩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与我站得很急,抬手的动作又极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瞬间被她打懵了,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洋洋得意地将我望着,笑容愈发不可一世,“教训你的侍女又如何,本宫还要教训你呢!你算什么东西,见到本宫非但不下跪行礼,还胆敢口出狂言!这一巴掌是教训你对本宫不敬!哼,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爹与先帝嫔妃苟且,根本就是斯文败类,臭名昭着的淫贼!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你比你爹更不要脸,整天妄想勾引皇上!”

    下一刻,又是一记清脆的“啪”声,我顿觉耳畔“嗡”的一声响,右脸再次不幸中招。

    “这第二巴掌是为你害死姑母,不对,一巴掌哪够,得要血债血偿才行。先欠着,来日方长,本宫自然会慢慢跟你讨回来。”妍歌怡然自得地转动手腕,满意地欣赏我的丑态,嗤笑道:“怎么了,被本宫打傻了吗?还是你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摸了摸两边脸颊,忽的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泪水飞溅。妍歌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面色变了几变,“你笑什么?”

    “我笑,当然是因为……”我一面擦拭眼角的泪水,一面缓步走近她,右手不动声色地探到身后,将桌案上的青瓷茶壶握在手中。我凑到她耳畔,轻轻吐了三个字:“你可笑。”

    妍歌勃然大怒,“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不是飞上枝头就能变成凤凰的,山鸡始终是山鸡。”我迎上她的目光,笑得甚是畅快,不紧不慢道:“皇后娘娘,突厥王如此煞费苦心,用燕云十六州的版图给你买了这个后位,你应该好好珍惜,端出国母的姿仪气度。别动不动就要打要杀,教人觉得你是小人得势。本朝礼制你还没读过吧,我说给你听也无妨。太祖陛下有训:凡朝廷命官皆授命于天子,受督于万民,上拜皇天,中拜帝皇,下拜厚土,此乃三拜。我官拜江南总管,就算你是皇后也没资格要我下跪,除非……你想造反!”

    妍歌双目圆睁,蓝眸之中掀起滔天怒火,俏脸有些扭曲,显然是气极的模样。她死死瞪着我,咬牙切齿道:“贱人,本宫今天就要你死,看谁救得了你!”

    我看了一眼她作势要抬起的手,心中冷笑不止:真当我傻的么,白白站在这里挨你第三巴掌。

    她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说时迟那时快,我举起青瓷茶壶,照着她的脑袋狠狠拍了下去。只听一声闷响,茶壶瞬间开了花,满壶茶水将她淋了个混头混脑,俏脸上沾满茶叶,鲜血顺着额角缓缓流下来,整个人既狼狈又凌乱。

    妍歌失声尖叫,四周宫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放大招,一个个都惊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她哪里还顾得上皇后威仪(←这玩意儿她有过吗?),胡乱抹掉脸上的茶水,抡起胳膊想跟我干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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