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再见啦。”
    剩下的时间已到尽头。
    朔风呼啸,银铃声响,白裙少女与她最后对视一眼,足步轻挪。
    裙裾生风,于冰面撩起层层雾影,淡蓝色大阵勾连起复杂纹路,自冰面不断延生,好似蛛网将她缚住。
    除却耳边回旋的疾风,入眼尽是月色,雪色,以及群山不断流动着的、水一样浑浊的倒影。
    昏昏雪意云垂野,吞龙雪山亘古如常地保持着沉默,月下起舞的少女恬静无声,唯有手中银铃叮当,丝丝入心弦。
    修真界偌大,哪怕几经分别,有缘之人总会再相逢。
    奈何她奔向过去。
    谢星摇没再说话,云襄亦是未有出声。
    她们心知肚明,在遥远的三百年前,亦或即将来临的几天之后,少女立于祭坛之前,有人将会问她。
    “此次西行,绝无生路。你可愿意?”
    而她毫无迟疑地回答:“我愿意。”
    一瞬疾风起,引得回雪漫天,模糊视线。
    当谢星摇再抬眼,唯见暮野辽阔,夜色无边。
    铃铛声清脆一响,继而轻轻落下。
    铃声散去。
    风停了。
    第36章
    今夜北风凛冽,放眼尽是雪海冰山,滚滚寒流。
    城郭之外山如玉簇,朔风城内,点点火光绽出琼林玉树,万家灯火中,却是满目肃杀之气。
    百姓们放飞的盏盏天灯,已被妖魔拦下大半。
    “‘愿朔风无灾,太平长安,早日驱逐妖邪’。”
    一盏飞灯被碾碎,拿出盛放于其中的纸笺,身着黑衣的魔修笑意冷戾,将它一字一句地读完:“这是谁放的灯?”
    于他身前,诸多百姓被齐聚在街头。
    不久前在街边摆摊赠灯之人、举家放飞灯盏之人,男男女女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还有什么‘愿须弥尽早夺回朔风城,还百姓安宁’、‘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
    黑衣魔修指尖轻捻,冷声笑笑,一张张纸片蓦地化作尘土:“实话告诉你们,之所以留下你们性命,不过为了培养更多奴隶。储备的粮食罢了,真以为自己是多么不得了的重要角色,能在城中肆意妄为么?”
    他说罢一顿,掌心魔气凝集,好似骤然生长的藤蔓,死死缠上最近那人的脖子。
    魔修笑得恣意,瞳仁散开血色:“至于须弥,我们从不害怕那些人。待我们夺得仙门圣物,今夜以后,北州境内再无敌手——须弥又算什么,我今日如何杀了你们,也能在他们抵达之时,如出一辙将那些人碾碎!”
    低哑笑声自他喉间溢出,掌心的魔气愈烈愈浓。
    不远处的青年被拧住脖颈,面颊已然现出紫红颜色,正是危急关头,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哭着上前一步,护在青年身前。
    “他是无辜之人,你何必滥杀。”
    女人咬牙,忍下眸中水色:“其中一盏灯是我放的,‘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也是我写的。你们霸占朔风城、杀害我们那么多同胞,怎么,如今觉得心虚,不敢让我们说实话吗?”
    她话音方落,身侧的少年人亦是开口:“落灯节本就是北州传统,你们恬不知耻闯进我们的城,莫非还要干涉我们几百年来的习俗?”
    转瞬,又有几道身影护在二人身前。
    城中灯火不歇,映出一张张再平凡不过的脸。每个人都沉默着同妖魔对峙,面貌憔悴,却有跃动着的火光。
    黑衣魔修被气得大笑:“好!既然你们执意求死,今夜便满足各位的愿望。一个一个来,首先是——”
    言语之间,魔气轰然一震,紧紧锢住青年脆弱脖颈的命脉。
    魔修目露杀机,手中发力。
    魔气即将拧碎他骨头。
    如预料中那样,不过一刹,夜色中响起令人心悸的咔擦脆响——
    本该得意的黑衣魔修,此刻却怔然愣住。
    被毫不犹豫拧碎的,并非是那青年的颈骨。
    空气里隐有血色渗出,当黑衣魔修不敢置信地垂下视线,赫然见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有人催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炸开了他的腕骨。
    人群之中,传来几道下意识的惊呼。
    “谁——”
    剧痛撕心裂肺,黑衣魔修面目狰狞捂住手臂,收回缠绕在青年颈上的魔气:“是谁!”
    回应他的,是倏忽一声风响。
    街边烛火摇曳,自远处寂静的小小巷道里,悄然现出数道身影。
    来人身穿漆黑斗篷,清一色看不见面貌,静悄悄立于阴影之下,如同夜色淌下的缕缕流波。
    即便几乎融进了夜色,黑斗篷们散发出的威压同样不可小觑。街头巷尾的魔族纷纷做出戒备姿态,凝神屏息。
    “有一个消息,或许会让各位感到不那么开心。”
    领头的黑斗篷低声笑笑,语气轻蔑,能听出是个中年男子:“那些被派去抢夺仙骨的魔族——”
    他说着抬手,掌心冰冷,溢散开浅蓝色微光。
    光芒暗淡却精巧,照亮身边每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继而凝结成形,化作一道复杂圆阵。
    “回不来了。”
    语罢,势起。
    疾风回雪,因汹涌灵力纷纷改变路径,漩涡一般环绕于男人身侧,如刀如箭,对准妖魔所在方向,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另几道黑色斗篷逐一现身,火光如昼,映出眸子里的杀意汹汹。
    领头的男人上前一步,模仿黑衣魔修不久前的口吻,尾音噙笑:“不如来看看,今夜是谁被碾碎。”
    *
    同一时间,飞天楼。
    飞天楼乃是朔风城中最为奢华的楼宇,理所当然成了妖魔的寻欢之地,夜夜笙歌,酒醉灯红。
    魔族已打听出须弥教余孽的藏身地,只需前往城外夺回仙骨,自此便可称王称霸、纵横北州。
    正因如此,今夜的飞天楼来了位贵客——
    占据朔风城的魔族首领,流翳君。
    放眼修真界,中部有仙门大宗庇佑,东方、南方有数之不尽的世家宗族。
    唯独北、西二侧群雄割据,教坛、部落与自拥为王的妖魔城邦层出不穷,这位流翳君的领地,便是其中一个。
    虽自称为“君”,然而论其修为,其实不过金丹巅峰,顶多算个部族小领袖。
    流翳君之所以攻入朔风城,全因有了仙骨的底气,一旦取得仙门圣物,北州之内必然再无敌手。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赌局,但事态的发展,似乎并不如他所愿。
    流翳君神色恹恹,眉宇之间尽显不耐,满心烦躁灌下一杯酒:“跳,跳什么跳!你们人族的舞姬,就只有这种水平?”
    他坐于厢房中央,身侧是蹁跹起舞的少女,一声怒喝响起,舞姬们皆是停下动作,不敢多言。
    她们已经见到不少小姐妹誓死不从,结果被毫不留情吞吃入腹。今夜魔君心情不佳,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
    这群妖魔从未将她们当作人来看待,整座飞天楼里,尽是待宰的牲畜。
    “魔君息怒。”
    侍奉的小妖为他斟满一杯酒,语气讨好:“我已派人去城外夺回仙骨。您放心,须弥教里活着的人大多身受重伤,成不了气候。”
    小妖说罢笑笑,扫视面如死灰的房中舞姬:“您若是心里堵得慌,大可进食来高兴高兴。您看,最左边儿的姑娘就生得不错……”
    他话没说完,身侧的流翳君突然神色骤凛:“闭嘴。”
    小妖修为不高,觉察不出有何异样,闻言只得乖乖停下,一声不吭后退几步。
    流翳君眸光微沉,掌心魔气凝集。
    他已半步元婴,能清晰感知空气里的灵力波动。
    窗外朔雪寒风、混沌嘈杂,细细探去,能感到一阵逐渐靠近的陌生气息。
    凝神感受它的修为,应是在——
    眉心重重一跳,男人蹙眉起身,避开径直袭来的磅礴灵力。
    来人下了死手,木窗被击得粉碎,他身侧的小妖没能躲过突袭,化作齑粉一摊。
    “魔君还真是薄情寡义。”
    陌生的少女声线沉凝如冰,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好歹是个对你忠心耿耿的同族,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
    一旁的舞姬们被吓得浑身哆嗦,流翳君对此避而不答,冷言回应:“须弥?”
    大祭司云湘自窗门现身,足尖轻盈落地,带来满屋风霜雪重。
    于她之后,同样身披斗篷的修士们踏足而入,好似黑鸦。
    谢星摇紧随其后,望向那位双目猩红的魔君。
    在她熟悉的中州,大多妖魔能与人族和平共处,无论妖修魔修,清一色修习正统仙法,不会为害世间。
    然而北州偏远,妖魔混战,流翳君显然是靠修炼邪术、吞吃血肉来助长修为,通体气息浑浊不堪,满溢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所谓擒贼先擒王,修士们不与他多言,击溃闻风赶来的数名小妖,旋即列阵结咒,将魔君包围其中。
    魔族没有仙骨加身,这场决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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