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下午便出了宫,太皇太后吩咐她将店铺等处的琐事处理一下,搬回常乐侯府暂住几日。
    这意思便是让月华自侯府入宫了。
    从哪里入宫,讲究颇多,代表着妃子的出身。这一点上,太皇太后煞费苦心地思虑得颇为周全长远,自侯府入宫,首先是名头正统高贵,其次,常乐侯朝中没有职务,比其他几位舅爷稳重,不会树大招风,被人虎视眈眈,捉了错处。将来无论有什么变故,月华也能独善其身,不会受到连累。
    听说,常家右相已经递交了告老还乡的文书,皇上也朱笔圣批,恩准了,马上要远离朝堂,两手空空,做闲云野鹤,再不能过问朝政。作为交换条件的月华的皇后之位,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是太皇太后一人即可独断专行,皇上与太后皆反驳不得。
    册后的圣旨已经拟好,铁板钉钉,只等黄道吉日,便由宫中司礼监总管偕礼部官员一同前往宣旨了。
    便如尘埃落定,月华的世界里已经天翻地覆。
    她一回到家中,当天晚上,邵子卿便不约而至。他依旧还是白日里那一身锦衣,略有皱褶,略带了清甜的梨花白的酒气。墨发一路被夜风吹得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丧,无精打采,浑身浸染着清冷的夜的潮气,人也像覆了一层青霜的落叶。
    他被香沉让进屋里,不若往日那般彬彬有礼,伫立在门口,一言不发,有些萧索。
    香沉奉上一盏峨眉雪芽,见两人俱都沉默不语,便识趣地拽拽一旁的魏嬷嬷,示意同她一起退出去。
    魏嬷嬷蹙眉摇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满是不满。
    月华淡淡地开了口:“魏嬷嬷,你去帮我将带回来的赏赐收拢一下。”
    魏嬷嬷脚下不动:“小姐,您过几日便要进宫了,这......不太方便吧?”
    月华见了邵子卿正心乱如麻,闻言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腻烦,不由提高了嗓音:“下去!”
    香沉见自家主子已经有了恼意,半扶半拽地将魏嬷嬷拉扯出去。魏嬷嬷被外间门槛绊了一脚,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将火气全都撒到香沉身上:“你这丫头怎的这样不明事理,留下小姐和邵相大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地独处,若是传扬出去......”
    人被拉到院子里,后面喋喋不休牢骚的话就低了下去,含糊听不清楚。
    邵子卿低垂了眸子,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呼吸可闻,一丝暧昧悄生地游弋在两人之间,逐渐萌芽,生出嫩绿的叶片。
    最终还是邵子卿率先打破了沉默,微微蹙起眉头,炯炯地望着月华:“你果真打算进宫了是吗?”
    月华点点头,再次面对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
    月华坦然抬起头来,一脸平淡:“没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当场点破那《百鸟朝凤》的残忍之处?”邵子卿第一次这般尖锐地同月华说话,有些咄咄逼人的锋利,向前一步,低头紧盯着她,眉心处隆起,双目灼灼。
    “那副绣图是你让南诏布庄的老板交给常凌烟的?”月华不答反问。
    “是我做的没错,但是此事是禀明了皇上同意的!”
    “皇上?”月华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因为皇上不想你进宫!他中意的皇后之选是常凌烟!”邵子卿几乎是低声吼道。
    月华望着他有些茫然,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令她有些惊讶,半晌仍旧反应不过来。原来,他心仪之人果真是常凌烟,怪不得那日绣庄门口会那样不分是非黑白地袒护她,在大街之上当众羞辱自己,败坏自己名声,还细心地交代邵子卿亲自将凌烟送回常乐侯府。
    她以为是误会,原来,都是他故意而为之。想起他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厌憎,心底还不知道有多少恨意翻涌。
    “他心仪常凌烟便直接立后便是,相信太皇太后乐见其成,左右都是常家出来的女儿。不过,皇上将《百鸟朝凤》图交给常凌烟,便是为了讨好太后,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揭穿此事?令常凌烟在太皇太后跟前惹了厌烦?难道你就不怕惹恼了皇帝吗?”
    邵子卿双眉锁得更紧,眸子里席卷起暗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仓促之间,哪里有完全之策?只能兵行险招。常凌烟她做不做皇后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进宫!”
    “为什么?”
    邵子卿向前一步,距离她只有几寸之遥,她感觉有些窒息,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邵子卿便逼近一步,她开始有些惊慌,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津,仰脸望着已经明显有了怒意的邵子卿,手足无措。
    邵子卿一改往日的温润,薄唇紧抿,强忍住怒火,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想让你进宫!”
    月华这次有些痴傻了,又想问“为什么”,但是看着邵子卿的脸色,终究是不敢问出口,害怕他再说出自己无法回答的话来。
    “我冒着被窥破心思的危险,向皇上出谋划策,就是为了阻止太皇太后宣召你进宫。只要你不顾全常家大局,当场打压廉氏,惹恼太皇太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临阵反悔?你说过,你不想进宫!”
    面对着邵子卿的指责,月华突然就觉得满腹委屈,自己给过他俩次机会,他全都无动于衷,凭什么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自己?如兴师问罪,把自己说得罪大恶极。更何况,即便打压了廉氏又如何?她还是侯爷夫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轻而易举。到时候,自己被太皇太后迁怒,廉氏与常家没有了忌惮,明枪暗箭地对着自己,自己怎么办?谁来依靠?在这样的世道里怎样存活下去?
    既然不能令廉氏一招毙命,那么就不应该多此一举,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他究竟有没有为自己以后的退路想过?
    “我不进宫又怎样?你邵大人高高在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这些卑微若尘的小民艰辛。我固然脱离了常乐侯府,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廉氏怀恨在心,一直穷追不舍,百般刁难于我。生活困顿一些没关系,我们挺得住,哪怕被剥落得一无所有,照旧能够自力更生。但是,如今呢,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连身边亲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就眼睁睁地看着香澈离我而去,却又无可奈何。
    当时,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厚颜无耻地主动到你跟前求救,可是你却一直缄默不语,无动于衷。香澈惨死,我又被廉氏恶人先告状,我问你我不进宫又能怎么办?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劝我忍耐。我走投无路,自己去谋一条生路而已,你却给我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不明所以,费心猜度,还又跑过来义愤填膺地指责我。更何况,太皇太后想要让我进宫,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除了屈服,我还能做什么?”
    邵子卿一愣,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淡淡的微醺酒气依旧笼罩着月华。
    “我告诉过你,一切有我。”
    默然良久,邵子卿终于苦涩地开口道。
    “呵呵,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我褚月华但凡有第二种选择,就会奋不顾身地去做!”
    邵子卿眸中闪过一抹疑惑:“我前日特意过来寻你,留给你的书信里说得清楚明白,将《百鸟朝凤》一事也提前告知于你知道,好让你提前有个计较,难道魏嬷嬷没有交给你?”
    “前日?前日我一直都在,足不出户,如何竟然不知?”
    两人瞬间全都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陷入一阵更加可怕的沉默里。邵子卿双拳紧握,青筋浮现,发出“咯咯”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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