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孤寒看她反应有些好笑,今日御书房里地龙烧得尤其热烫,他闷出一身的热汗来。出了书房之后,好不容易消下汗去,又去了君婕妤的宫殿。
    君婕妤因为怀了龙胎,下人们怕她着凉,也将炭火拨得旺旺的,他坐了片刻功夫便再也坐不住。出了宫殿冷风一吹,就有些不适,觉得浑身冰凉黏腻,有寒气顺着张开的毛孔钻进体内。
    临时起意到这里泡会儿温汤,没想到竟然在门口见到了惊慌失措的香沉和秦嬷嬷。
    香沉怀里抱着一团衣服,被吓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他曾经在太后那里见过香沉一次,知道是月华跟前伺候的宫人,一时间也有些惊愕。
    “你可知道此地寻常宫人是不能进入的?”
    秦嬷嬷不言语,香沉第一次正面陌孤寒,被他周身的冷寒之气吓得语无伦次:“我...我家娘娘...腰疾犯了...还受了风寒,冻...冻僵了,实在是缓不过来,请...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今日早就听荣祥在跟前提及过,说是月华惹了太皇太后大发雷霆,被罚在庭院中跪了整整一下午。他问及原因,说是她竟然忤逆太皇太后,不听从她老人家的安排。至于太皇太后究竟是安排褚月华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陌孤寒当时还愣怔了片刻,想起她前两日还曾给自己不情不愿地送参茶过来,被自己晾在御书房外半晌,最终竟然施施然地扬长而去。这样又臭又倔的脾气,昨日又生出是非来,难怪太皇太后迁怒。
    香沉瑟瑟发抖,唯恐陌孤寒龙颜大怒,再怪责自家主子,她护主心切,心一横,为月华辩解道:“我家娘娘自从上次受伤,腰疾便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今日寒风里跪了两三个时辰,路都走不得了,是奴婢们强硬地将娘娘抬过来的,都是奴婢的罪过。”
    陌孤寒微微蹙了眉头:“受伤?什么时候受的伤?”
    香沉使劲咬了咬下唇,索性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又不敢指名谴责他,只能隐晦道:“三个多月前在绣庄门口,我家娘娘被人无端欺凌,腰几乎摔断了,将养了好几日方才下床。”
    陌孤寒想起那日她跪在自己马车前,挺秀不屈的脊梁,竟然是忍了这样大的剧痛。
    还有那日在御花园的兰陵幽境内,她被自己不由分说狠狠地卷起,又抛落在假山山石之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自己还不耐烦地叫太监进来拖走,原来并非惺惺作态,勾引他注意,竟是自己害她受伤。
    也难怪她身上离得近了,总是会有一股清凉的冰片香气。
    思及此处,他心底便不由一软,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里走。
    香沉大骇,便要出声提醒月华,刚张口,便被陌孤寒回头一个冷冷的眼神杀了回来。她怯怯地膝行着后退一步,被秦嬷嬷捉住胳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满怀忐忑地低了头。
    这个丫头口齿厉害,这样护着自己主子,倒也忠心,就是忒不懂事了一些。
    陌孤寒大踏步地走进来,却又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隐身在重重帷幕之后,心里生了胆怯之意。
    这里他经常来,每次浸身在温汤里,惬意地半阖上眸子,四周红烛摇曳,帷幔重重,太监们恭敬地垂手而立,他都会感觉到一股死气沉沉的宁静和空旷,仿佛那燃烧的烛火都是孤寂的,跳跃的火焰每一下都是垂死的挣扎。
    那些太监们凝气屏息,偌大的兰汤泉里,偌多的人,连声咳嗽也没有,就像是耸立的人偶,毫无生气。鼻端萦绕的兰香味道他都能嗅出腐朽的感觉来。
    今天,他敏感地触摸到空气里涌动着一丝盎然旖旎的春意,兰池周围寒冬里依然盛开的奇珍药草,都氤氲出不一样的清幽香气。
    池子里缭绕的水汽中,那个女人背对自己,身姿妖娆,香肩若削,一双玉臂搅乱了身下一池温汤,满头的青丝披散在身后,迤逦在水面上,像水草一样柔软,丝丝缕缕,耀目亮泽。
    红烛含情,罗帐带羞,又是瑶池仙气中,如瀑青丝遮掩,身姿若隐若现,岂止一个“美”字了得?
    如此旖旎香‘艳,陌孤寒却是毫无邪肆杂念,只觉任何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污秽不堪。他脚下踟蹰,亦是屏了呼吸,唯恐过于粗重的喘息都会惊了兰汤里的妙人。
    那纤纤玉臂搅乱的,岂止是一池春水?
    直到月华觉察,慵懒娇语,指使他寻过自己的衣服。他方才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依旧脚步轻缓,不想踏破这份静谧与销魂。
    陌孤寒忍不住轻笑:“你若是再不从水里出来,朕可要下水去捞你了。”
    月华藏进水底,哪里听得清他说话,憋气许久,只觉得头晕脑胀,几乎窒息地晕过去,才终于忍不住钻出水面,抹去脸上水珠,依旧用双手掩住脸,偷偷从指缝里望过去,陌孤寒却已经半蹲下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眸子里满是趣味。
    他竟然也会笑?而且不再是那种冷彻骨髓的冷笑,虽然并不是心花怒放那样的灿烂,月华仍旧能够从他勾起的唇角处看到,寒冰炸裂,暖阳初现的暖意。原本棱角分明的薄唇,缓缓绽开,似是白描墨笔微微地一挑,流畅而写意,竟然也这般好看。
    “皇上......我......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听说您是去了君婕妤那里,才......”
    她担心又会被误解成刻意为之,忙不迭地辩解,语无伦次。
    陌孤寒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看她出糗竟然是这样有趣,就像是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一种兔子,经常会将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遮掩自己通红的眼睛,然后悄生斜睨着自己。
    他又一次向着池子里的小白兔伸出手:“你不是说饿得头晕了吗?再不出来,若是晕倒在里面,朕还要下水打捞你不成?”
    月华羞窘地摇摇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劳皇上,妾身自己就能上去。”
    陌孤寒笑意更胜,难得生了逗弄她的心思:“朕记得你说自己骨头都酥了。”
    语气里一本正经中透露着一点不正经。
    月华如今浑身僵硬,活生生就像一只紧绷的弓弦,就算是这温汤的水煮开了,也融不化她的紧张和难堪。她可以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偏生皇上便半蹲在跟前,双目灼灼,兴味盎然。
    “好......了。”她的舌头笨拙得开始打结。
    两人有些僵持,月华像被困的小老鼠,战战兢兢想逃出去,陌孤寒便是守在洞口的猫,冲着她虎视眈眈。
    陌孤寒终于让步,站起身来,努力绷紧了脸,出声吓唬:“你上来还是朕下去?”
    “上,上来。”月华如逢大赦:“妾......妾身的衣服。”
    陌孤寒捡起一旁的衣服和薄毯,手下一滞,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最上面,是一抹烟青色肚兜,女人最贴身的衣物。上面绣的并不是寻常花草,或者蝴蝶,而是几朵稀稀落落的雪花。在最下端的位置上,寥落几针绣了两个相偎相依的人影,共撑一把青伞。因为是简单勾勒,不具眉眼,但依稀可辨,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伟岸如山,女的宁静若水。
    他唇畔微笑,柔意直达眼底,将衣物收拣了放置到岸边石台上,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有鸟雀开始不安分地跳跃扑腾,不自然地扭转了身子,轻咳一声:“出来吧,朕不看就是。”
    身后“哗啦”一声水响,然后就近的两根红烛冷不丁地熄了,光线愈加幽暗飘渺起来。
    有仓惶的脚步拍打石案。
    陌孤寒一声闷笑,调侃她道:“这样漆黑,可看得清楚?用不用朕帮你?”
    “不用不用。”月华慌乱地应着,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便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乱套一气,手忙脚乱,因为紧张指尖轻轻战栗。
    陌孤寒听身后窸窸窣窣的裙带之声,心中便如羽毛轻撩,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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