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殿里,殿门是虚掩的,迈步进去,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主殿还亮着一盏枯灯,香烟袅袅,如丝如缕。
    鹤妃背身而坐,沐浴在朦胧的光影里,如瀑长发不束不绾,披散在如削香肩上,然后及腰曳地。
    陌孤寒慢慢地走进去,见鹤妃正在念诵佛经,手持念珠,闭目呢喃,覆纱外的面庞如瓷,散发出极柔和的光晕,显得格外虔诚圣洁。
    “回来了?”鹤妃听到脚步声,缓缓开口,头也不回:“那些灵物朝生夕死,生命短暂,已经极是可怜,你可不要再捉了把玩,不若放它们自由。”
    陌孤寒静静地站在鹤妃身后:“没想到鹤妃如今竟然这般慈悲心肠。”
    鹤妃大吃一惊,猛然睁开眸子,扭过头来,见是陌孤寒,不觉诧然,一惊而起:“皇上!”
    她许是端坐得久了,猛然站起身子,身形趔趄,站立不稳,被陌孤寒一把搀扶住了。
    “妾身不知皇上驾临,妾身有罪。”
    陌孤寒低声笑笑:“闲来无事,四处走走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鹤妃慌忙摸摸脸上的面纱,有些惊慌失措:“如何外面都没个奴才通报一声,让妾身这样狼狈,衣衫不整。”
    陌孤寒扭头望一眼外面空旷安寂的院子:“是不是下面奴才怠慢你?如何都没有人在近前伺候着?”
    鹤妃面上一黯,唇角缓缓绽开一抹苦笑,低垂下头:“妾身很好,皇上不用挂心。”
    “心善是好事,但是,你也不要太纵容下面人,让她们不将你这主子放在眼里。”
    鹤妃轻轻地“嗯”了一声:“妾身如今这般样貌,皇上不弃,让妾身继续留在宫里,妾身已经是感激不尽,知足者而常乐,妾身觉得已经是极好。”
    陌孤寒歉意一笑:“是朕这些时日冷落了你,让你受苦楚了,以后朕会经常过来看你。”
    “真的么?”鹤妃讶然问道,满脸难掩的欢喜。
    “君无虚言,难不成还会骗你不成?”
    鹤妃几乎是喜极而泣:“妾身心有执念,难舍皇恩,怕是永远也无法达到真正超凡脱俗的忘我境界了。”
    “适才听纤歌说,你每夜要诵经到夜半,以后可不许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鹤妃点头:“心诚则灵,只是想多为皇上祈福而已。”
    陌孤寒柔声劝慰道:“心意朕自然领了,但要早点休息。今日天已经不早了,朕明日还要早朝,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鹤妃浑身洋溢着喜气,温婉恭顺,将陌孤寒一路送出悠然殿,倚在殿门上,依依不舍。
    纤歌一路紧随在鹤妃身后,陌孤寒不忘回身叮嘱道:“你这丫头倒是机灵,但是记得好生照顾你家主子,不得懈怠,回头朕有赏。”
    纤歌轻飘飘福身一礼:“纤歌定然铭记皇上吩咐。”
    陌孤寒与荣祥大踏步消失在沉沉夜色里,有三两只萤火虫围绕在陌孤寒的背影之后,徘徊不去,点燃起鹤妃的希翼。
    纤歌抿着嘴,嬉笑道:“恭喜娘娘,不枉费娘娘这般苦心,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鹤妃犹自觉得仿佛是在梦里一般,恍恍惚惚:“真的么?感觉就像这漫天的萤火虫,朝生夕死,不过盈盈之火,难以久长。”
    “自然是真的,娘娘都没有看到适才皇上看您的眼神,和以往都大相径庭了。”
    鹤妃摸摸自己的鬓角:“你主动请缨出去守着,可也不提前进来通禀一声,或者轻咳一声也好,听到皇上的脚步声,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婢子也不过只是一愣神的功夫,皇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跟前了,婢子都没有觉察,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
    纤歌轻抚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鹤妃满面春风,眉眼间难掩欢喜:“其他都还好,多亏了早有准备,只是今日时间太晚,竟然没能留得住圣驾,这是最遗憾的。”
    “不,娘娘,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如今皇上刚刚对您有所改观,必须要懂得以退为进,像当初皇后那样,循序渐进,稳扎稳打。侍寝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还不是现在。”
    纤歌细声告诫道。
    “你不是说现在乃是出头的最好时机么?”鹤妃疑惑地问。
    “的确如此,如今皇后被驱赶出宫,皇上正是心里空落落的时候。而新宠常凌烟太能作,终究上不得台面,最多也只能是个妃子。泠妃与雅婕妤当初陷害皇后,皇上余怒未消,相信翻身不易,只有娘娘您得天独厚。
    更何况现在又是鹬蚌相争的时候,常凌烟和泠妃每天针锋相对,折腾得热闹,皇上更嫌弃。只要您能够沉得住气,宽厚从容一些,脱颖而出并不难。
    只是,千万不要急功近利,让皇上察觉出您有所图。您必须要继续保持这种超脱俗世的气度, 对于廉妃与泠妃的讥讽挖苦,也必须百般忍让,彻底改变皇上对您的偏见,方才能够水到渠成。”
    鹤妃深以为是地点点头:“你说的话极有道理,本宫听你的。一定趁机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绝对不能重蹈覆辙。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你给出主意,明日记得拿些银两赏赐那两个小太监,他们为了搜罗这些萤火虫卵也是辛苦了。还有,一定要叮嘱他们两个守口如瓶,千万不要走漏出风声。”
    纤歌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此事娘娘就尽管放心,纵然是别人知道我们有意养了这些萤火虫又如何?皇上是被吸引过来的,又不是咱们勾引过来的,她们也不能说出咱的不是来。”
    鹤妃抬眼望望陌孤寒夜里登高远眺的金雀台,悠悠地叹口气:“站在那里,可以直眺北城门,看来,皇上对于皇后还是念念不忘啊。”
    “越是不忘,越说明皇上是个恋旧的人,娘娘才更有胜算。左右帝后二人心结已在,谁也不肯让步,怕是难以消除了。”
    鹤妃点点头,扭脸看看兴奋得满面红光的纤歌,自袖口里摸出一枚紫色玉簪,给纤歌插到发髻之上:“宫里规矩多,你们宫人不能戴金簪,更不能太张扬了,只有这枚簪子还多少素净一些,成色也好,你可以见天戴着,最是养人。”
    纤歌欢喜地福身谢道:“多谢娘娘赏赐。”
    鹤妃满意地望着她,笑得眉眼亲切:“放心好了,你对本宫忠心耿耿,又是本宫的女诸葛,本宫是断然不会亏待于你。”
    自此以后,陌孤寒果真三不五时地过来悠然殿,陪她用膳,或者手谈一局。
    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恩典。以前的陌孤寒极少踏足后宫各妃的宫殿,更不用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这更是她自从容貌被毁以后,就不敢奢望的。
    这几日泠妃与常凌烟你来我往,没完没了,招惹了陌孤寒极大的烦心。自己温柔解语,超脱世外,对于常凌烟与泠妃的讥讽挖苦,百般忍让,终于改变了陌孤寒对自己的看法。
    陌孤寒并没有召她侍寝的意思,她也从不挽留。
    陌孤寒的态度印证了纤歌的话,鹤妃再次觉得这个丫头对于人的心理以及弱点把握得极是清楚。自己若是能有她忠心耿耿地相助,再加上自己娘家的权势,想要称霸后宫,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鹤妃看着纤歌描画得细致的眉眼,心里就膈应。
    当初,已经有过一个君淑媛,她自作聪明地把她献给了陌孤寒,如今使自己沦为整个后宫的笑柄。前车之鉴,她是绝对不会容忍再有第二人攀着自己往上爬。
    纤歌生得最多也就是眉清目秀,婉约精致一点,身材纤细,腰肢如柳,从背影看来,有几分皇后的仪态。
    这些时日,陌孤寒频繁出入悠然殿,纤歌虽然遵规守矩,挑剔不出什么不是,但是,敏感的鹤妃仍旧觉察到一点端倪。
    比如说,纤歌往袖子里藏了一个香囊,每逢奉茶伺候的时候,袖口间便暗香盈动,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她是体生暖香。还有,她的脂粉胭脂明显换了,比以前使用的更加细腻。
    这些细微之处,都令鹤妃顿时警惕起来。她担心,纤歌在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谋划一副锦绣前程。
    她送走陌孤寒,将案上的残局一点一点收起,若有所思。
    纤歌凑到近前,手里捧着盛放棋子的玉盒:“今日皇上看娘娘的眼光明显都不一样了,婢子想,娘娘您可以寻个机会,摘下覆面的面巾,给皇上一个惊喜了。”
    鹤妃隔着轻纱摸摸自己的脸:“本宫突然觉得,这容貌如何,其实真的也不重要了。红颜不过弹指,还是秉性温良,才能捉住皇上的心。”
    纤歌点点头:“娘娘明鉴,史书上那些得帝王一生盛宠,万民称颂的,还是德行天下的良妃贤后。”
    鹤妃眉眼间褪去原先凌厉,和缓温顺许多:“多亏了你提醒,本宫修身养性,研习佛法,如今很多事情看平淡了许多,不会再斤斤计较,凡事顺其自然就好。以后待人也要秉承佛法教诲,与人为善,为自己积一分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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