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巧了
    火烧云像一块浓稠的鲜血,从天边漫卷过来。
    经过一天的鏖战,郚州的城头上,到处都是砍杀留下的断肢惨臂,血液和残肢,混合着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在城墙砖石上留下一块块凝固的黑色稠快儿。
    远远近近,到处是直上云霄的狼烟。城头上上下下,点点火焰还没有熄灭,民夫将尸体推下城去,不停在烧金水的大锅里添柴,用沙包将被魔族破坏的女墙重新修复完好。
    下方的原野上,暗红的鲜血与尸体交织成一片残酷而恐怖的画卷。除了被杀死的魔族,有一部分尸体属于郚州城附近居住的部落平民,他们自然没有坚城作为魔族攻击的第一道防线,如今被裹挟着驱赶到城墙下,作为被消耗掉的炮灰与魔族的口粮。
    活人与尸体被混杂在一起,而生者的呻吟在血红的天光下,渐渐弱不可闻。
    乞十奴吐出一口血沫,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眼前一会白一会黑,人都晃出重影。他一脚踢开正给他包扎的大夫,那大夫一时不查,竟被踢得在地上翻了个个,就这么晕死过去。
    说是大夫,其实就是城东头杀猪的屠户,他会个几把的医术,乞十奴没被拽下城头之前,亲眼看见这屠户唯一会干的事,就是看见有伤口的地方抓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木灰,接着死死按上烧红的烙铁,身下受伤的人或是妖怪随即发出一阵尖利的嚎叫,听得人寒毛直立。整个伤兵所在地,除了鲜血和呻吟,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那时乞十奴就发誓,他就算是被魔族吃掉,也不会死前遭这屠户的毒手。
    “老爷、老爷,你怎么样!没事了吧。”
    在破碎的光晕中,乞十奴的肩膀被人拉起,这是他的亲兵赶了过来。
    “滚开!老子没死!城墙怎么样,城墙怎么样!”
    巨人一般高大的妖将大手一摸扣掉自己脸上的大块血痂,那些浓稠的血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怎么敢下来!”他一把便拽住跟前亲兵的衣襟,“接着上去!上去!”
    亲兵与他是同一个部落出来的,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此时被他一把抓住,那条粗壮的手臂宛如钢筋铁骨,委实是动弹不得,简直像一个娃娃似的被乞十奴拖回城墙下。
    身后刚刚还躺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的屠户见两人离开,麻溜爬起来,完全没有之前生死不知的样子。
    单臂推开瓮城的门,乞十奴微微缓了一下,喊杀声穿透鼓膜瞬间清晰起来。前方便是郚州城的南门,也是魔族攻击最猛烈的一处方位。
    亲兵这才能站稳缓了口气。
    “老爷,老爷,犴将军还在守着,他来让我看看您怎么样。”
    乞十奴大脑现在有些发晕,他略微愣了一下,“老子没事!”大步流星地走上城楼。
    从昨天的黎明开始,魔族突然出现在城外,对郚州城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目前已经持续近乎一天一夜。长时间无休止的持续厮杀,对乞十奴的体力与精力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虽然是修为不错的妖将,但他也是需要进食需要休息的血肉生物,不是机器!就在刚刚,正当他又将一批冲上城墙的魔族反推回去时,一个不仅狡猾,而且比其他普通魔族力量更强的魔族趁他不备将乞十奴拽向城下。
    七八丈高的城墙,很不幸,他是肉垫。
    如果不是乞十奴的肉体实在强大,如果不是摔下城墙后他拼着一股生死相搏的蛮狠之气,如果不是这一波魔族已是强弩之末,他根本坚持不到犴睨带着亲兵下来救他。
    而作为郚州城地守城将领,不幸中的万幸,由于军中临时调度的原因,现在郚州城除了他,还留有犴睨这个大修行者可以做临时指挥与阵眼,否则,刚刚他被狡猾的魔族拉下城墙时,城防一定会出现致命的空隙。
    但真正致命的问题是
    为什么,魔族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王爷在哪?
    我们大军的主力在哪?
    妖族其实是不擅长守城的,这不仅与他们的天性有关,更是由于缺乏有效的战争实践。
    首先是长期缺乏足够的城市建造人才,或者妖才。毕竟要先有个城市才能守城吧。而城池的建造与长期运转又是一项大型系统性工程,妖族的人口规模与经济基础撑不起太多大型城池的建造与人才培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妖族都是典型的部落制文明,以游牧、渔猎为主,农业不发达就意味着无法产出足够的粮食养出一批不需要劳动的妖去进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研究反哺农业发展,形成了恶性循环。而实际上有相当多妖族的修行知识是人类总结并发现的。
    并且,妖的后代并不一定都是妖,而是动物,而灵性物质的摄取是提高成妖率与缩短成妖时间的显着要素,在缺乏批量培养灵气动植物技术的前提下,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成为性价比最高的灵性物质来源,也是人与妖族矛盾不可调和的决定性原因。
    对方都在自己的菜单上。
    缺乏守城经验的最大原因其实还是在魔族身上。
    魔族的根本目的也是掠夺灵性物质,但是他们荤素不忌、食量惊人,就像一群力大无穷的丧尸,上岸的那段时间不知疲倦、不识饥饱,只被本能支配。如果丝毫不加以限制的话,被他们肆虐过的土地将好几年不适合生物生存,更别提在此基础上诞生妖族了。
    虽然魔族如此不好对付,长期对抗下来也让人总结了一些经验。魔族一般零散上岸,在移动过程中不断调整路线向一定范围内生物最多的聚集点聚合,仿佛他们身上有一个能够自动感应生气和自己人的器官一般。
    魔族聚合的过程就像无数条溪流汇入大海,在一个相对时间总能保持一个大规模的族群去攻击大规模的族群,被攻击的地方就像被一波又一波海浪冲击的礁石,杀不完、杀不净,连绵不绝、没有停歇。
    如果固定在一个地方机械抵抗的话,绝望之感油然而生。
    因此妖族更擅长放风筝的骑兵野战战术,通过在魔族感知范围内保证这批骑兵始终是人数最多的聚集体,在上岸的那段日子依靠高机动性带着魔族放风筝,一边溜一边杀,就能尽量保证这一地区其他小聚集点的相对安全。
    因此,在北荒,是先有的军队,才一步步发展出城池,而郚州城,最早只是军队的粮仓。虽说长期以来处于战斗的前端,但是近十数年,尤其是镇北王有效的野战策略之下,郚州的军事布置基本只是为了防卫北荒其他不识好歹的妖族部落,缺乏大型守城实践,只能根据攻击人类的经验照葫芦画瓢。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血战。
    但是他们不能输,这城不能破,妖都刚送来今年的补给,郚州城是粮仓啊,如果让魔族获得了这样巨量的灵力补充,到时候,会死多少,只有天知道了。
    乞十奴叁步并作两步攀上城楼,寻摸了半天,才在一群尸体旁边发现了正在眺望城外的犴睨。
    西风烈烈,白照西陲。
    犴睨站在墙头,盔甲上满是斑驳的血迹,衣袍一角也已经被烧得焦黑。他尽量用长刀支撑自己的身体,并不是现在已经站不住了,而是目前每一份体力都分外宝贵,要节省到最重要的时刻。
    他的相貌是有些艳的,但现在由于妖力的消耗,面部已经控制不住出现一些明显非人化的特征,煞气四散,凶性冲天,艳丽中带着恐怖。
    “新来的在吃前面的的尸体”犴睨没有回头,把喉头涌上来的血硬生生咽回去,嗓音沙哑,“这一波会更强。”
    连续一天一夜鏖战未歇,身体的麻木与疲惫,心灵的战栗与嗜血的冲动,与战场惨烈的状况交织在一起,城墙下的魔族一边在嘎吱嘎吱的极速啃食尸体,无论是他们同族还是妖族抑或是人类的,连头发丝都不会浪费,除此之外,无论在哪个方向、在干什么,他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城里的生物。
    这些疯狂的怪物,他们的目光是如此幽深、如此渴望,让任何与之对视的生物在这种极致贪婪的视线中产生恐惧与战栗,让乞十奴都不由得心里有些发寒。
    他完全相信犴睨的判断,任何食物的补充都会增强魔族的力量,在下一波魔族到来之前应当立刻将这些尸体烧毁,但是人力不足,他们做不到。
    而在北荒历年对魔族的军事行动中,在高机动的驱赶下能长时间让魔族无法停下来进食增强力量,不仅能始终保持以人多打人少,并且还需要以人强打人弱,这其中对时机的精准把控、对力量的巧妙运用、对形势的慎密判断都堪称艺术。
    “王爷在哪啊”
    在这样的围城态势下,能跑出去的,全是修行者。在此前,乞十奴已经在维持阵法的最低限度上尽量将能派出去的信使都派了出去,分别向多个不同方向,包括北荒大营、妖都等冒死前进,以期望能将消息传递出去。
    但他们至今还没有收到任何反馈。
    “不能再在城里呆立等死。”
    犴睨霍然起身,他没有回答乞十奴,因为犴睨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声略微沉重的叹息,到如今这个关头,他们已经无法保证能够抵挡住下一波进攻了,就算侥幸成功,也会有下波、下下波。
    “就算是人族守城,最佳的守城条件要么在城外会有一支机动的骑兵或步兵力量随时袭扰,要么能有其他城池互为犄角,只剩下孤城被动挨打永远是下下策。”
    “给我叁百,不,一百。”犴睨扭过头,盯着乞十奴的眼睛,虽然他的地位明面上比乞十奴要高,但是面对这个已经征战多年的老将,以及郚州守备将领,他的任何要求必须也应当得到他的同意。
    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这位老将之前的诸多沉稳决策,这城池根本守不到现在。
    实力永远是赢得尊重的硬通货,其他虚头八脑的都是狗屁。
    而乞十奴明白,犴睨要的一百可不是普通的一百妖兵,他要的是能上马高强度作战的妖族修行者。这一百抽出去,城防阵法的稳定性将遭到极大的损害。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犴睨的肩膀。
    失去了城墙与阵法的保护,作为奇兵进行牵制的这股力量,到最后活着的能回来多少。
    “保重。”
    郚州城不远,有一条大河名为澶河,流向由北至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浩浩汤汤向前奔涌。今年气候怪异的狠,早春先暖后冷,上游先是出现了流凌在此处聚集成冰塞,大幅抬高了澶河的水位。
    分割、穿插、包围。
    这群修行者开足功力时就像黑夜中一个巨大的灯泡,虽然旁边还有一个瓦数更大的灯泡,但是这个小灯泡的距离太近了,也不是不能先吞下来。
    于是,在魔族主力正在攻城时,总有一部分魔族被分散兵力渐渐被引导其他陷阱当中。而刚刚,犴睨并众妖的奋力一击摧毁了澶河的一处冰塞,滔滔江水积攒了多日的势能倾泻而下,将数百魔族冲击到下游。
    正当众人稍稍松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余孽,抱着犴睨冲入了江中。
    寒冰、江水、漩涡,毫无停歇的征战,现在挣脱偷袭魔族的利齿就已经泄尽了妖力的犴睨别说挣扎,连指头都很难动一下,只能顺着水,被卷进洪波激流中,在自然的恐怖伟力里毫无反抗之力。
    河流以一种歇斯底里的速度卷着犴睨身体向前冲流,他不知道现在在哪,只能模模糊糊的猜测一定距离郚州城已经非常远,因为河水泄洪的速度太快了。
    这下不得不死吧。
    妖力的艰涩已经到动一下都会感受到丹田的剧痛,就像一柄长刀始终插在腹中疯狂搅动,甚至引发了全身痉挛,犴睨在绝望中明白自己再难支撑水下缺氧带来的消耗。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去找那林间的风,回到自己诞生的那片森林。
    犴睨其实并不是鹿妖部落直系中诞生的精怪,而是来自于北荒的茫茫林海。时镇北王兀曷发现了他,将他交给鹿族,毕竟不同种类的妖族修行法门不尽相同,还是同族教导效果更好。
    但是他学到中途还是回来了,并不是他犴爷爷拿那群嘲笑他乡巴佬的同族没有办法,只是觉得实在烦的很,没意思。切,一群傻逼,叁分人样还没学会,七分傻逼之气倒是根深蒂固。
    这些年来,他所立下的战功,实际上已经难让年轻一代任何同辈望其项背,族中长老早有让他回来的意思。功劳已经立下,该积攒盛宠了。
    但不知为什么,犴睨想起那,总提不起劲儿来,还是北荒的风、林、草、山,军队踏上草甸踩出的幽幽土涩气,厮杀里的血液与残肢的腥臊,更能让他平静下来。他一再敷衍着。
    到底是什么时候动了再回去,再回到那消金窟的念头。犴睨没去过人族所在的中原和江南,也懒得去想象,在他的眼中,妖都已经是这片大陆上最繁华迷离之所在。
    虽然那里的墙总是太高,想让人一拳打爆。
    一道身影突兀的出现在脑海。
    说实在话。。。。犴睨都不太能记得她的脸长成什么样,但是,那股香气,他说不清到底像什么味道。
    就是,好香啊,好香好香
    香得早上硬醒。
    香到能不自觉在花园里绕路。
    妈的
    辽阔的河面上,突兀的钻出一只手,带起来一只重伤的妖。
    不知从什么地方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犴睨挣扎着向岸边游去,他的眼前隐隐发黑,只能模糊看到岸的方向。
    快到了,就快……
    爷爷我可不想淹死啊,这么悲哀的死法,太损伤老子的一世英名!
    ……
    涛涛江河拍击两岸,诉说着千百年来多少人妖生灵的故事。
    此时岸边蹲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不远处,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那里,爬伏着一匹受伤的马,艰难地喘着粗气,明显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
    “有风险,但是也不是不能搏一搏。”
    良久,蹲在地上的女子开口。
    而由于路途中被一小队魔族追击,姜玘和狗夏无奈之下无法爱惜马力,全速逃离,受不住的马全部中途抛弃,导致逃到这里时,最后一匹马最终还是承受不住,死在了这儿。
    但这不是巧了么,正当两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岸边发现了重伤当中昏迷不醒的妖怪,正是被冲上岸边的犴睨。
    “哎,这多好的大牲口啊。”姜玘看看牙口看看蹄子,感慨道。
    由于妖力枯竭再加上重伤,犴睨现在已经化为原型,重新变成了一头鹿,只不过是一头明显比正常鹿更为巨大更为雄壮的妖鹿。
    “看来郚州城出事了,公主,还好我们走得早。”两人并没有认出眼前这头鹿妖族将军,汹涌的河水冲去了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痕迹,只能从鹿妖身上的伤痕来判断这是一个来自北荒大营的妖兵,否则两人就算是用两条腿走,也不敢直接用妖族的将军拉车。
    “是啊,太寸了。”姜玘也是紧锁眉头,真的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走不了了。
    “那现在怎么办?”
    “嗯,这个嘛……”姜玘从怀里掏出一把泛着青光的利刃,用刀背轻轻拍打这头昏迷鹿妖的腹部,也就是妖丹所在的丹田的位置,如果珍贵的妖丹离开身体的时间太长,漫长时间与努力积攒下来的修为都将化为泡影。
    “亲爱的鹿先生,你也不想变成动物重新开始吧。”
    少女甜甜的笑起来。
    在这篇文里,你甚至可以看到其中一个男主当大牲口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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