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从孔夫子开始,就是将当官当做毕生梦想的。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那么断人家仕途,就跟灭人家九族,没有太大区别了。
    士林比北方的情况更加复杂一些。
    他们不仅仅渴望金钱,对于官职的渴望也更加强烈。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可不是说说。
    莫要说当地缙绅给的孝敬,单单是为官期间的影响力给家族带来的好处,便享之不尽。
    李自成破了京师,皇帝南狩时期,国家因为动荡不堪,读书人避世不出,国家需要用人,那么你皇帝采取新的模式选取人才,可以视为权宜之计。
    而且当时皇帝所领之地皆在北方贫瘠之处,南方士子视作畏途,巴不得将位置让那些小人占了,自己好留在江南、江西等好地方。
    现在陛下带了这么多人跑到江南,住进南京皇城,刚祭完祖宗就将应天府端了。
    从高高在上的三品知府,到不入流的书房小吏,竟然搂草打兔子一般,全然不放过。
    只要有罪,你便倒霉。
    看眼下情形,陛下手里还攥着刀,要好好的杀一波人,出出气。
    这怎么行?
    之前被徐梁已经屠宰过一波的南京城,似乎彻底忘记了昔日的伤痛,再次活跃起来。
    街头上的轿子、马车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
    这种六朝古都别的不多,便是达官显贵最多,当然如今遭殃的也最多。
    第四天早朝,徐梁便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他看向臣子的表情颇为玩味。
    不出他所料,这些人果然耐不住性子,从南京的各位尚书部堂,到侍郎清一色的站出来,肯定陛下要遵循祖宗法制,莫要鲁莽行事。
    徐梁则将原应天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僭越礼制、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诸项罪状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
    来,你们接着表演。
    再次不出所料,甚至连徐梁的表情都有些失望了。
    “臣启陛下陛下:”马士英上前道,“臣闻三木之下……”
    “没有刑讯逼供。”徐梁打断了这位老臣:“每一项罪名都有人证物证,其中还有此獠与他人的书信往来,自己写的日记帐,家中抄没的近百万两资产,包括黄金白银、古玩金石……论说起来,字画古玩之类估价恐怕都少算了。”
    马士英一时语噎。
    “我已经下令在其原址展示证据,所有官民等人,皆可前往参观。”徐梁声音越发冷冽起来:“若是有人想给他翻案,就好生拿出证据,东拉西扯小心把自己陷入共犯之中。”
    朝堂上一片冷寂,只有汗滴落地的声音。
    “一个知府,在南京重臣环视之下。竟然能贪这么多?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人难道都不长眼睛!还是说收了他的贿赂有意包庇窝藏!”徐梁厉声喝道。
    被点到名字几人吓得跪倒在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
    徐梁其实就是虚虚一指,并非专指某人。见他们这般丑态,心中一笑,挥手道:“值殿御史呢!将这些人拖出去,清查!”
    几个老臣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犯虎须,互相摇头。
    “臣南京兵部右侍郎王明贤启陛下:”王明贤出班道,“陛下,南京诸部本为‘吏隐’,并无实权,如何能监视应天府长官?陛下所谓包庇云云,令忠臣心寒。再者。古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陛下如此疾风劲雨,固然出自天恩,应天府却是恐怕再难执行公务,眼看春耕在即。而一府空乏,如何行牧民事?臣请陛下只诛首恶,放过其从。”
    徐梁哼了一声,道:“王侍郎所言,无非两句话:其一,南京部寺就是样子货,做不得实事。怪不得你们。其二,我要是大开杀戒,下面的官儿就要罢工罢事,江南就要大乱,是否?”
    王明贤没有想到陛下如此解读,虽然道理的确与自己说的一样。但听起来怎就那么刺耳呢?
    “臣南京吏部尚书,右都御使刘钰启陛下:”银发苍苍的刘钰出班道:“王明贤此乡愿之言哉!南京部寺诸臣,无不勉力为圣天子守牧留都,所谓吏隐,乃无奈之称。”
    徐梁看了一眼王明贤。心中暗道:还算你有人缘。
    王明贤见刘钰出来为他找补,也只好认错:“臣失言,请治罪。”
    眼看刚掉进坑里的王明贤又被人拉了上来,徐梁道:“勉力与否不在嘴上,要看实务。传令南京部寺百官,旬日内进呈‘工作报告’一份,罗列任职以来所推行之政务,务必要遵守格式,非式而论者视同未交。不交报告者,视同渎职。”
    徐梁又环顾一周,道:“至于江南这道小鲜是武火猛烹,还是文火慢炖,其中关键不在我,而在尔等!好好思量,莫行差踏错,我只给机会,不给宽赦。退朝。”
    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早朝竟然成了陛下与江南百官的第一次交锋。只是这次交锋中,南臣表现出的战斗力实在让徐梁心生警惕——不是太强,而是太弱。
    这些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大部分都是东林或者是东林的同情者,南京既是他们的政治流放地,也是他们的老巢所在。说是无力对牧守官员进行监督,实际上下面的知府知县看到他们的名帖,哪个不是跑得跟狗一样!
    徐梁端了应天府,他们却只是这种反应,就像是散打高手被个地痞打了耳光,转身就走一般。
    “陛下,是否要再从北京调些舍人来?”
    退朝之后,柳如是也嗅到了空气中的浓烈火药味。她跟上徐梁,低声问道。
    徐梁用人重能力而轻文采,这对于大明的朝争来说处于劣势。因为文采好的人,哪怕骂人的文章都能流传千古。很多人支持他,单纯是因为读起来舒服。不过徐梁也有解决之道,那就是——集体创作。
    让脑子机灵的寻找漏洞和切入点,让逻辑性强的人制定大纲和框架,再让精通庶务的人列举事实,最后由文采好的人整理成文,由此炮制出一篇见解深刻、逻辑严密、例证确凿、文采斐然的大作。
    徐梁当初豢养创作团队,就是想要搞集体创作。以免在关键时刻,在笔杆子上落了下风。
    “政治宣传上我们不能输,我们的团队快到了吧?”徐梁说着,停下了脚步:“这些人在朝堂上留手,想来是另有主意。我看多半是报纸舆论了。”
    柳如是并不意外,以前朝争是靠奏疏打仗,现在是靠报纸打仗,南臣转移阵地一者可以留条后路,二者也更能发挥他们人多势众的本土优势。到底能用奏疏打仗的只能是进士,而报纸这片新战场上,就连生员,乃至白丁只要会写字的就能掺合一脚。
    “臣这就知会下面的笔杆子,让他们准备好文章发在报上。”柳如是斗志昂然,就像是一头准备狩猎的母狮子。
    “你这……”徐梁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凡事重点抓住两头,中间过程只需要监控、微调。你这显然又忘了。”
    “啊?”柳如是脸红到了脖子上。
    “两头是什么?一头开始,一头结束。”徐梁耐心教道:“开始的那头要抓什么?”
    柳如是像是学生面对考试一样,立刻背道:“何时,何地,何人,如何着手。”
    “常用的手段呢?”
    “打草惊蛇,声东击西,抛砖引玉。”柳如是飞快回忆起自己小本子上的授课笔记。
    “这复杂的一头你倒是记得牢,反倒是简单的那头总是忘了。”徐梁无奈地叹了口气。
    柳如是已经想起来了,回忆刚才自己的错误,脸上就跟喝多了酒一样,红得滴出血来:“是,要紧抓最终目的,须臾不可忘记。”
    跟南臣扯不清楚显然不是最终目的。
    只有泼妇打架才会拉拉扯扯,真正的厮杀都是一击毙命,根本不给对手拉扯的机会。
    陛下陛下的根本目的是肃清江南,将新朝体系的影响力覆盖这片充满了阻力的土地。
    在这个根本目的之下,才是尽可能保全文化产物,避免造成文明断代。
    “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为了最终目的,还要将这蛇引出来。”徐梁道:“所以嘛,让王之心、田存善尽可能地袖手旁观,最多只说奴变的事,不要提政事。都察院那边也让放一批报刊特许出来,让他们闹,闹得声势越大越好。”
    “是,臣明白了。”
    “唔,对了,以前他们不是叫我乱臣贼子么?这个名词不错,可以再用用。”徐梁脸上浮现出的一抹笑意,再一次嗅到了胜利之果的芬芳。
    正月,南京官场上惊变突起,旋即猛然落地。应天府从知府到书吏被杀三十余员,如此血淋哒滴的剧变却在一场朝会之后再无声讯。
    诚如海啸来临时大海会诡异地退潮积蓄力量,在二月初六上,留都各报刊上突然异口同声地爆发出对陛下肆意妄为的声讨。
    当年有人说陛下在山东软禁天子,欲行废立之事,南方报上还有争锋相对的异见。而此刻,陛下赫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祸害,整个江南士林、南人南官,全都摒弃前嫌,一致地站在了陛下对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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