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左参政王巡潼算是这两年拔尖的人物。
    自上任以来,以极其迅捷的速度扑灭了浙江当地所谓的叛乱,恢复了当地的秩序,并能做到政简刑清,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舒坦。
    所以吏部每年给他的评论都是上优。
    眼看着再进一步,就成为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最起码也是布政使一级的人物,甚至有可能平步青云,直接进入朝廷核心,成为京师朝堂纵横捭阖的大佬。
    既然朝堂颇为认可,又得意面授机宜,按照道理来讲,只要他在皇帝面前,说出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将来就会有一堆机会摆在面前。
    但,在其他官员看来,这位平素里处事颇为稳重的大佬,今日脸上不禁没有任何喜色,反而在皇帝兴致盎然的时候,驱动着双腿,上前沉声说道:“臣浙江左参政,王巡潼有事起奏陛下。”
    王巡潼是区别于就官员和新官僚之间的中间人物,因为他本身便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但没有机会受到官场环境的污染,便感受到了甲申之乱,使得他非常迷茫,但是他又跟那些参加过公务人员考试的官员,也大有不同。
    因为他走的是陛下征召的机制。
    自古以来,新皇登基建业,都会从民间选拔有学识,有威望的人做官。
    王巡潼有幸被皇帝选中,并且官职越做越大,甚至到了今天的地位。
    徐梁有些疑惑的看着王巡潼,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臣近些日子走访了不少蚕农,发现今年问题很大,大多数蚕农在饱受着无叶之苦,今年的收成怕事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若是陛下执意执行蚕庄的经营,恐怕有迫害百姓之嫌。”
    王巡潼大步流星的闯了出来。
    而其他的臣子闻言,顿时忍不住蹙起眉来,众人心道这南官果然一个狗脾气,陛下给你点好脸色,你就敢拐弯抹角的说陛下与民争利。
    陛下执政,那才是真的高屋建瓴如同羚羊挂角,在无声处显现出其极高的政治水平,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参政,就算是内阁大人们,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看的清楚。
    就在大家都以为王巡潼触犯龙颜,难有好下场的时候,却见徐梁鲜有的没有生气,反而异常平静的问道:“敢跟我讲道理的文人,少之又少了,可见朕虽然鲁莽了些,但是江南的读书人的骨头没有断。”
    王巡潼决然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江南固然有许多糜烂自私之辈,但也有诸多不畏死的书生。陛下可以杀我,但是该说的话,臣还是要说的。”
    徐梁见王巡潼一副决然的模样,反而更加欣喜,笑着说道:“你之前所言,朕知道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好歹是一省高官,要有格局,咱算一笔经济账。是将同样数量的桑叶给大量的蚕农,然后让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缴纳少量的生丝,还是我们用这些桑叶,以最少的人力,生产最多的生丝,赚取利润,再回过头来,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好一些,我想这不难做出决断吧?”
    “陛下的道理是讲不通的!”王巡潼皱着眉头反驳道。
    “王巡潼,你放肆!”
    “你一个参政,也敢这般置喙陛下!”
    “陛下,臣要参王参政驾前失仪之罪。”
    徐梁却反而摆摆手道:“王参政是跟朕讲道理,何来失仪之说,王参政你且把你的观点详细说来。”
    王巡潼见到陛下似乎并不反感自己的固执,当下说道:“陛下革新技术,提高产出,确实可以在未来赚取更多的利润,但是现在呢?现在很多蚕农已经是家中无粮,随时有饿死之困了。而且陛下如何保证,蚕庄赚取的银子,一定能用在现在这些蚕农身上吧?就算是陛下有心用在他们身上,又该以何等章程去做这事?”
    一众臣子默然无声,大家知道,眼前这位王参政敢这般连珠炮似得开口,绝对是真心实意为百姓考量的,而且近日说完这般话,他怕是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一时间,众人心中竟然掀起了钦佩之心。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盲目崇拜徐梁,真的如同王巡潼这般仔细考量百姓前途的人不多,沿着王巡潼的想法仔细想下去,陛下当今的做法,与当初万历皇帝的做法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典型的与民争利,而且这种革新技术的做法,肯定会导致很多蚕农破产,真可谓是敲骨吸髓一样的存在。
    大家早就知道大明有过棉花吃人的事情。
    如今怕是又要多一个蚕吃人了。
    王巡潼见过破产农民的悲惨下场。
    甲申国变那年,他从北京回苏州老家。江北也就不说了,简直是人间炼狱。即便进了他自幼熟悉的吴江地界,仍旧有人横死街头。坐着充满童年回忆的小摇船上,王巡潼亲眼看着船夫麻木地用浆拨开水面上大大小小的尸体。
    “又不是灾年,哪能死这么多人?”王巡潼回想起来仍旧有些面皮发麻。
    “欠了债,地没了,老婆孩子卖了,生计断了,不跳河还能怎地?”船老大对这位进士老爷没有太过尊重和敬畏,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很快要成为这河里的一员了。今年北面遭兵,南面这些大户就格外凶狠,半点情面不肯卖。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过去,举家自尽了。
    “镇上卖糖的老王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卖的是糖呀!前日我路过他家门口,见上着板,围了好多人在那里叫骂。原来是老板欠的债还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来,索性买了砒霜拌在糖水里,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门口叫骂的都是在他柜上存了钱的,贪那几分利息,如今看来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声讲述着镇上的新闻,听得王巡潼格外揪心。
    王巡潼并不知道自己家里也有外债,也收着高利贷,同样有人因为还不上钱而给地卖身。这些都是庄头的事,虽然他是进士,但家中财计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只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同情怜悯就行了。
    从国变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来。最初只是这些小民小户破产,后来就算是城中殷实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户人家逼债的时候多了一个说辞:“目今皇爷在北面打仗,哪里不要钱用?乘着现在大军没有过来,自己先把钱送过去,打完仗还能过好日子。若是大军逃到江南来了,就是连片瓦都不给你们留下。
    道理是如此说的,皇帝只要不过江。江南富家就觉得天下还有希望,勒紧裤腰带也要将粮税送过去。当然,现在皇帝还是过江了,而且一路从南京杀到浙江。连与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勋戚都遭了灭门之祸,真个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寻常百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
    王巡潼说到动情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等他将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民间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却像是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舒畅。他抹了一把泪,躬身道:“臣失仪之罪当罚,然臣一片肺腑,实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徐梁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就连跟随他多年的内侍都不能从中品味出任何皇帝的态度。很多时候,皇帝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积年老宦。根本不让人摸清他的深浅。
    徐梁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犹疑地抬头望着他,想知道这“好”从何来。
    “我南下以来,哭穷喊苦的不止一个,但我从来没当过真。”徐梁走到王巡潼面前。道:“我信你。”
    王巡潼愕然地看着皇帝,思索着自己缘何能够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睐。
    “因为国家若不是糜烂到了根底,也就不会发生国变这等事了。”徐梁拍了拍这位年轻进士的肩膀道:“而国家糜烂,肯定是官员们从中大肆饕餮,损公肥私,这是千年铁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种吏员、杂役、做公的、吃公家饭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们自己也过不上好日子。如此一来,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陛下……”王巡潼眼中又泛起泪花,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原来陛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许多骂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属。不敬大臣。”徐梁环视周围,道:“你们凭心而论,在我手里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禄、奖金、休假哪个少了?官员拿了钱财不卖命卖力,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至于那些被我流放的勋戚大臣。仔细想想,是我欲加之罪么?哪个不是因为对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让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乡绅、贵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贪婪搜刮,我为何不能容他们?”徐梁虚张双臂:“孟子所谓独乐不如众乐,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懂?只是民为邦本,凡是坏我邦本的蠹虫,不该我一家恨他,该当是天下人共诛之!”
    说完这些,徐梁心中压抑的忿恨终于倾吐出来,道:“王巡潼,你家也是江南大姓。你又是进士,是族中砥柱。你家有没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聚敛吞并?有没有人拿着你的帖子包揽词讼?有没有人仗着你的官声放印子钱,逼得小户卖儿卖女?”
    王巡潼被问得冷汗直流,正要告罪,却被皇帝一把扶住。只听他道:“就算有,我想你也未必知道。如果你知道,也就不会跟我说这些小民的苦处了。我还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大明的《税法》从建兴元年就开始让内阁商议,至今没能出台,为何?阁老们不愿签署。阁老啊,从学识、人品、为官、办事,样样都是出类拔萃,但为何在这事上不肯松口?”
    王巡潼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心头骇然。
    “因为他们不能背叛血亲之族。”徐梁简单道:“在这个以孝为本的天下,他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百姓就活该被鱼肉,被盘削致死?实际上百姓也不肯乖乖饿死,所以才有了王嘉胤,有了高迎祥,有了李闯和献贼,乃至于前不久的奴变。”
    “咱们为何不能收敛一些贪婪之性,让下民安居乐业,权贵常保家声,天家垂拱而治,最后天下太平,以近大同之世?”徐梁盯着王巡潼。
    王巡潼仿佛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丹田上涌,让他整个人都激昂起来。长久困扰他的死结突然打开,应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天家、势家、民家,本不该是你有我无,你死我活之状!圣人立教,正是为了生民安康,各得其所。礼者,离也。正是有人非礼而为,才酿成今日窘迫之势。臣以为陛下严法纪,正是斩断非礼之爪,诚可为也!”
    “既然内阁推不出一部税法,那就从我浙江先来。”王巡潼道:“臣愿挨家挨户,收罗民意,促进此法在浙江推广。”
    徐梁本来不希望国家重要法律从下而上产生,这样很可能造成美国似的司法紊乱,增大司法成本,甚至还会埋下“联省自治”的隐患。不过浙江一向是华夏故土,又是财赋重镇,若是在监控下适当放松一把,倒是打破僵局的切入口。
    “只是陛下,”王巡潼抬起头,“臣风闻一桩小事……”
    “说。”
    “听闻当日陛下征召蚕娘,许诺给予其家上年卖丝纯利,可有此事?”王巡潼问道。
    “是,因为各地情形不一,不宜统一标价,只以其家上年所得为准。”徐梁道。
    “可是各州县给出的官府定价却是十两银子一人。”王巡潼道:“到了村中各家,多的能拿六七两,少的只有一二两!这等情形又该如何杜绝?”
    徐梁心中不免暗恨,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道:“这也就是在浙江,你去山东、河南看看,是否会有这等事。”
    王巡潼愕然:“陛下是说江南官员格外贪婪么?”
    “人心贪婪是一样的,但有一些东西能够抑制贪婪。”徐梁道:“比如说敬畏,比如说荣誉。表彰勤廉能吏,严惩庸蠹蛀虫,这事不仅仅是都察院的责任,平日你们也该自查自警,真等都察院来了就晚了。”
    “我本来是想等下半年给浙江找个铁腕些的布政使,不过既然你有为民之心,看起来还对讲道理略存幻想,不妨让你暂代布政使一职,今年十月我再来看效果。”徐梁道。
    王巡潼本来还担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此刻有了布政使的名头,倒是轻松许多。
    “另外,你担心的农民破产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徐梁道:“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农民失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一失去土地就断了活计。浙江水网稠密,平原与山地共存,光是修桥铺路就能让多少人找到活干?”
    “可是库中空虚……”
    “收富人的税,抄贪官的家。”徐梁笑道:“而且还可以报项。”
    前两者让王巡潼脖颈一凉,最后的“报项”却是不明其旨。
    “你可选些年轻干练,有志于民生的热血青年,先去行政学院学学规矩,施政起来也能方便许多。唔,对,你们浙江提学就是个能吏,办的河南行政学院效果极好。你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徐梁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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