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尔泰的父亲是一位睿智的长者,这位在草原上顶风冒雪放了一辈子牧的老者,有一双泛黄带着血纹的眼睛,他总是眯缝着眼睛,倚在马背上,远远的望着来来往往的部落。
    时间久了,心里琢磨的事情也就多了。
    这一次,他将儿子叫到眼前,告诉儿子,草原以后再也不是自由雄鹰的天堂。
    长生天的光芒或许要去更遥远的地方照耀他的子孙,若是想要快活的生活在故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汉人投诚。
    所以他指着那条宽阔的大道说道:“在遥远的数千年前,有个汉人的君主叫秦直道,从那一天开始,草原人就不敢对中原肆无忌惮的征伐,而如今大明这位皇帝陛下,更加夸张,或许用不了多久,草原会被这种宽阔的硬路分成一条条的,一块块的,到时候就是自由雄鹰的末日。”
    塔塔尔泰遵从父亲的命令,牵着马,缓慢的走在越发坚硬的道路上。
    父亲跟自己说过,这种路修到哪里,汉人的部落和城池就会开到哪里,他们是一个非常擅长建造和经营的家族,有了道路,就有了源源不断的人口和资源。
    这里已经是张家口的地界,原本他想找几个熟悉的族人带路的,但是父亲所,十六岁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要学会勇敢的去自己面对世界。
    因为在军队里,是比草原更残酷的地方,要学会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了。
    如果跟往常一样,牵着牛羊,去张家口换点盐巴和铁锅,塔塔尔相信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他是来投军。
    他心里是有一点逆反的,因为这些汉人的军队,刚刚打败了科尔沁,将所有的俘虏的脑袋都砍掉,沿着硬路的边缘挂满了一路。
    他的表情很狰狞,风吹的时候,这些人头在无尽的摇晃着。
    仿佛在诉说他们的痛苦。
    塔塔尔泰听父亲说过很多次,草原人和汉人都不想打仗,但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终究会因为饥饿,选择追随者大汗肆无忌惮的进攻中原,尽管中原比他们强大很多。
    但是只要草原人敢流血,敢拼杀,就有机会打败他们。
    伟大的成吉思汗,就开创了这条路。
    可汉人一旦强大起来,他们就不可战胜。他们的君主,会派出一支支精悍的部队,将草原的雄鹰赶到遥远的北海,甚至追捕到那个没有黎明的恐怖地方去。
    这些脑袋和仇敌的传说让塔塔尔泰十分紧张,当他听到马蹄铁敲打硬路的声音响起,连忙牵着自己那匹老马让到了硬路一边的草地上。脚踩在软绵而有弹性的草地之后,塔塔尔泰舒服了许多,握着刀柄的手也不再颤抖了。
    很快,五个骑着马的汉人风一般冲到了塔塔尔泰面前,放慢了速度。打头那个终于勒住马,转过头望向塔塔尔泰,叫道:“你是干嘛的?”
    塔塔尔泰一惊,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答。
    其他四个骑士绕了个圈,将塔塔尔泰围在中间,其中一个用蒙语又喊了一遍,道:“你是干嘛的?”
    塔塔尔泰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和恐惧,用汉语答道:“我听人说,你们有饭吃,我是来投军的。”
    “你会说汉话?”打头那骑士御马过来:“你叫什么?多大年纪?从哪儿来?”
    “我叫塔塔尔泰。”塔塔尔泰道:“今年十六。从呼和浩特来。”
    呼和浩特是蒙语青色之城,也就是大明命名的归化城。
    “你为啥会说汉话?”那骑士道。
    “我家住白尖。”塔塔尔泰老实道:“屯里有很多汉人。”
    骑士望向队伍中那个会说蒙语的骑兵,那骑兵道:“白尖里汉蒙杂居,会汉话不奇怪。”
    带队骑士微微点了点头。道:“既然是来投军的就跟我走。”说罢调转马头就走。塔塔尔泰连忙上了马,娴熟地操纵缰绳,跟了上去。不过他这匹老马终究不能跟军马相比,很快就落后了一大截,前头的骑士只能停下来等他。
    ――汉人也不都很凶嘛。
    塔塔尔泰见了明军这般热情,心头腾起一股暖意,想想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穿上耀目的铁甲,头戴威风的铁盔……投军也算不错。
    他却不知道,这支明军轻骑斥候队的队长怀疑他是奸细。
    孤身一人。没有货物,会说汉话,这三条都是奸细的特征。
    如果放任他离开,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将他交到征兵处去。
    自从张家口划归民政管理之后,骑兵师的师部就搬到了城外的军营之中。征兵处倒是城里城外都有,城里的只招汉人或者看起来像汉人的蒙古人,城外的才面对蒙古人征兵。
    “多谢啊!”塔塔尔泰终于到了地方,朝带他来的明军骑兵挥手道谢。
    除了那个会说蒙语骑兵扬了扬手,其他人都没有丝毫反应地纵马而去。在征兵处坐着的却是个中年蒙古人,一头的小辫子。身上穿着明军洗得发白的胖袄。他扫了塔塔尔泰一眼,让他站到一个木桩子前。
    塔塔尔泰紧张地站了过去,只见这木桩下半截用白垩染成了白色。白色上头是一截血染的红色,再上头是黑色,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叫沥青。
    征兵的蒙古人走过来,将塔塔尔泰紧紧推到木桩上靠着。看到塔塔尔泰头顶心正好处于红黑交界的位置。他摸出一块木片,在塔塔尔泰头上压了压。大半年没洗过的头发被往下压了足足两寸,木片稳稳地进入红色那截标识。
    “你多大?”那人用蒙语问道。
    “十六。”塔塔尔泰道。
    “那你还会长,”那蒙人道,“现在你进不了战兵队。只能当辅兵,身子不够高。”他解释了一句,又道:“会医马么?”
    塔塔尔泰微微摇了摇头,又道:“会放马。”
    那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意思是:是个蒙古人都会放马。
    “我们这里是大明骑兵师。”那人挺了挺胸膛:“辅兵就分两种,照顾马的,还有就是伺候人的。你乐意干那种?”
    “照顾马。”塔塔尔泰想都没想。
    那人又看了一眼塔塔尔泰,拿了一支小棍一样炭笔,在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片上涂抹两下,递给塔塔尔泰,随手一指:“到那边那个帐篷里等着去。”
    塔塔尔泰接过木片,仔细看了看,不确定这是不是“字”,反正看着像是某种标记。直到他进了新兵营,才知道这叫“草码”,是汉人用来标识数字的符号。
    帐篷里已经等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昨天就来的。都是附近的蒙古牧民,他们有的是家里没有家产,有的是羡慕军中吃得好。其中一个个子高的是战兵,其他两个都和塔塔尔泰一样是辅兵。
    蒙古草原地广人稀,许多牧民在草原里走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碰到人,自然养成了热情的习性。塔塔尔泰却是在白尖里长大的,所谓白尖更像是汉人的村子,只是在蒙古人的地盘上,既不归汉人官府管,也不归蒙古王公管,只是作为两边货物的中转站。所以塔塔尔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偶尔露出一些惊疑、羡慕、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以前听说……汉人跟咱们是仇敌。”塔塔尔泰低声道:“为什么他们会招咱们打仗?”
    即便在白尖里,蒙汉之间也常常会出现冲突。
    “听祖上提起过,每一个强盛的中原王朝的诞生,都会招募很多我们蒙古人做骑兵,当年的明成祖就是这样的。”那个正兵说着,脸上泛起了骄傲之色,“当然,我听汉人的一些老兵说过,主要是我们力气大,会骑马,而且熟悉草原的生活。”
    “是因为大明天子把蒙古人一样当自己的子民。”一个吐字发音异常标准的蒙话打断了那个正兵的说话。
    四人朝帐篷口望去,一个身穿红衣黑裤,脚踏长筒小牛皮靴的明军就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明军显然是个军官,肩膀上扛着一粒青铜星徽。他没有戴头盔。不过头发剪得很短,颇像草原上的喇嘛。
    四人中有一个是信教的,当即就跪倒在地顶礼这位喇嘛僧人。
    那军官上前踢了他一脚:“我不是喇嘛。”
    让他起来。
    “我是新兵营操练排长,就是负责训练新兵的官。”他在四人面前踱步:“你们四个先听清楚了:现在要反悔还来得及。等进了军营,规矩就重了。”
    没人会一时冲动跑来当兵吃粮,尤其是昨天就被扔在这儿的那个,要反悔早就跑了。
    “第一条规矩!”操练排长突然吼了一声:“从今开始,没有蒙古人和汉人,只有大明军人!你们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魂!听明白没有!当你们坚信你们是大明军人的那一刻,死后便要魂归忠烈祠,而不是长生天的怀抱。我们大明的军人,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陛下和大明,明白吗?”
    塔塔尔泰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难道一入军中,自己就不是蒙古人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这么一闪,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已经不自觉地跟着其他三个人一同表示了明白,重重垂下头。等候命令。
    草原没有一个雄主,但是中原却有一个伟大的君主。
    做他的子民,有饭吃,有衣服穿,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
    操练排长这才领了三人往外走去。帐篷外面多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四个城里拉来的新兵,看上去都是汉人。
    “军爷,我自己骑了马。”塔塔尔泰叫道。
    那排长脚下一滞:“能送回去不?”
    “家里很远……”
    “那先在营里养着,马粮从你军饷里扣。”排长道:“你要不想坐车。就骑马跟着。”
    大明对于这些投军的草原汉子,相对是比较宽松的,当然也只是投军之初。
    塔塔尔泰当然选择了坐车。他一直很羡慕家里有勒勒车的族人,早就想过一把坐车的瘾,更何况他也怜惜自家的老马,能让它轻松一些总是好的。
    车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朝着十里开外的新兵营缓缓前行。
    ……
    “看,杀了那批科尔沁人之后,白尖来投军的汉人和蒙人都多了许多。”冯先奇颇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自豪。
    参谋长也道:“蒙古人是个崇尚实力的部落。谁拳头硬他们就服谁。这些蒙古部族的史料你看了么?”
    中军帐的桌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册,上面是手写的书名:《蒙古部族》。
    冯先奇撇了撇嘴,将家乡送来的大饼卷卷大葱,猛地一口咬进喉咙里,味道真正,章丘的大葱,心满意足道:“谁耐烦看这些。”
    这话说出去,冯先奇是不嫌丢人的。一个山东出来的汉子,都做到了中将,竟然是半个文盲。老岳父派来几个先生,都被这个中将给活生生的抽了回去。
    气的山东来的先生差点儿抹脖子自杀,他若是有权限,都想直接开除冯先奇的山东籍。
    参谋长苦笑:“看看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知道察哈尔(插汉部)是怎么来,还有鞑靼和瓦剌的关系,漠北蒙古和漠南蒙古也不是一回事。咱们若是真有心搞一次北伐,这些部族之间的盟约、仇恨。都应该可以利用起来。”
    “照我说没那么复杂,”冯先奇道,“管他什么蒙古,愿意跟咱们一起的就带走,不愿意的就杀掉。”
    参谋长干笑。一边摇头。
    冯先奇知道这是参谋长不以为然,又道:“你是读书人,就好这种谋略啥的。在我看来啊,只有力不能逮的时候谋略才有用。只要陛下同意了咱们的扩军计划,踏平蒙古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什么方略都不如马刀有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训导官?”
    “这话训导官就不爱听,要不我替你写个思想汇报给陛下?”训导官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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