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淏又想到了近在眼前的江华岛,现在看来让大明驻军真的是一个相当脑残的好主意。
    尤其是江华岛上还有朝鲜国的王室。
    昭显世子的嫡子,别说军力上是否能够跟大明对抗,就是在法统上也弱了一筹啊。
    阿西吧,汉人好狡猾。
    强大的大明,怎么开始搞这种肮脏的狗套路了。
    因为朴家在朝中的活动,朝鲜官僚都一致认为大明这样做对朝鲜有利,何况大明也没说不能继续流放犯人去济州岛,这等于替朝鲜承担了不小的负担。至于关键的马匹问题却没有人提及,反正自己家里不缺马就行了。
    被白白打了一记耳光的李淏只好借酒消愁,索性将政务交给了亲信大臣,自己过着醉生梦死的昏君生活,以此来麻醉丧权辱国带来的隐痛。他好像回到了沈阳,只是这回整个朝鲜都像是一座牢笼。
    ……
    八月初,孙浩淼到达济州,看着济州城一丈多高的城墙,良久无语。
    “这是城墙?”同行的伙伴惊讶道。
    “这连围墙都不算吧。”随行的另外一个青年官吏也不住摇头。
    如果济州城都是这等样子,那么属下的大静和旌义两县就更加可想而知了。感觉跑到高丽做官,真的是血亏啊。
    “墙不在高,”孙浩淼摆出老大哥的姿态,“关键是咱们要信得过驻留岛上的一千虎贲!”
    想到军纪严明的军队,一行人都有了一丝底气。
    孙浩淼自己却是中气不足,因为一行人之中只有他知道这“一千虎贲”的真相。
    他们是大明第一批试行征召的义务兵,只接受了三个月的军训,还从未见过敌人的血。
    不管怎么说,反正从这一天开始,大明正式恢复了对济州的统治,隶属于山东布政使司。
    ……
    大明以文教立国,并不是一个尚武的朝代。
    这点上其实从文人的配饰和消费上也能看出来。
    先秦两汉直到魏晋,士人必佩刀剑。到了唐宋,文人也还有佩剑佩刀的习惯,北宋时一柄好倭刀价值千金。而到了明代中期之后,折扇的价格一路走高,街上尽是拿着扇子调戏小娘子的小白脸,佩剑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人民没有了尚武精神,又见军户就连乞丐都不如,自然不愿意涉足行伍。如今通过募兵制度能够招募的兵员已经越来越显得枯涸,尤其是国土沦陷时还可以用大义来招募勇士,而现在更多的人不认为有从军的必要。
    这些年内阁其实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又担心过早实行义务兵役制度会导致百姓对户籍制度的排斥,再次出现“逃民”,这才一拖再拖。一直到二十二年年初,才最终确定在统治基础最好的山东东三府试行。
    即便如此谨慎,还是出现了乡民自残逃避军队征召的现象,这无疑让内阁伤透了脑筋。
    不过在另一方面,因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自觉履行兵役的士兵大多受过蒙学教育,比之最早的配军营有更强的文化基础,不用在训练之余还被训导官拉着补课。少数乡学毕业的士兵还被报送进了武备大学,从此走上了另一条出路。
    虽然百姓不愿意当兵,但对于当军官却不排斥,谁不知道军官的待遇已经超过了文官,真正是一人为军官,满门有荣光。
    “职部等希望进行一次全国巡查,主要针对各州县征兵工作推广查证。”身佩上尉军衔的训导官抱着厚厚一摞文案,内中是各州府需要的选派的人员,经费预算等具体细节问题。
    秦良玉从接手征兵工作之后就没有好好睡着过,也知道地方上推广义务兵役制度很有难度。但皇帝陛下为此特别召开了御前会议,内阁阁老们和大都督府四总部都督同聚武英殿,在徐梁面前展开讨论,做出决议。复国之后,这样高规格的会议还是第一次出现,足见其重要性不可小视。
    刘大壮从船上跳了下来,刚走出码头就看到一个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公车站”,还画了个大大的箭头。他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公车站”的意思,大约就是可以坐车吧。
    在他投军之前还从未见过这事物。
    五年了。
    从崇祯十七年背着家里拿了户口出去投军,五年来他没日没夜地想念家中父母,以及那个颇受偏心的小壮。
    五年来,他也经历了许多战阵,亲手割过战场上东虏的脑袋,看过种种残虐的场面。现在终于活着踏上了山东大地,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有些害怕。
    这便是训导官说的近乡情怯吧。
    刘大壮按着腰刀,身穿摘取了肩章的军装,走进了公车站。
    十七年从军而退伍的老兵数量并不多。
    很多人运气不好,没过多久就阵殁了。
    还有些人运气略好些,只是伤残,教官,或者识字的话还能当个县尉。至于那些运气好的老兵,或是苦心读书升了军官,或是操训成绩优异转了士官,都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谁也不肯退役。
    大都督府也不舍得让他们退役,皇帝陛下提出一年扩一个军,这些人正是军中骨干,焉能放走?
    刘大壮却属于不上不下的罕见人物,全军跟刘大壮相似的人也没多少。
    其中一部分选择留在了辽东,取了分配的土地过上地主的生活,以至于真正回到山东的人极少。此时此刻,刘大壮走在公车站里,一身红色军装醒目非常,称得上是万褐丛中一点红。
    登州港主要是军港,公车站里的车不多。通往各个城市的车次也都十分有限。刘大壮转了一圈,都是些陌生的地名,不禁有些迟疑,寻思着找人问问。他这挠头的模样正好被一旁的车老板看到,那车老板老家真定,曾被东虏逼着剃过头。所以对兵士颇为感念。他叫道:“小哥,去哪儿?”
    刘大壮一偏头看到了那车老板,如获救星,道:“我要回潍县家中,只不知该怎么走。”
    车老板道:“这儿没有去潍县的车。从这儿最近的就是去平度,等到了州城,再找车去平度。”他说着将手中马鞭朝伙计手里一塞,跳下车辕,道:“走。我带你去。”
    刘大壮也毫不疑心,喜滋滋地跟着车老板快步从马车中穿梭而过,很快便走到了车站出头。车老板也不敢站在车道上,放过了两辆车后,终于朝一辆缓缓驶来的双马马车叫道:“周二哥,有事求你!”
    那马车上的车夫朝车老板招了招手,大声道:“甚事?”
    “带这小兄弟去平度,他刚退伍回来。路不熟。”车老板把刘大壮往前一推。
    刘大壮略带尴尬,不知道是不是也该叫一声“二哥”。
    “上车。”那车夫已经近了。用马鞭敲了敲后面的车厢。
    刘大壮好歹也是受过军训的人,并不需要这行驶缓慢的马车停下,先将行李扔了上去,旋即自己一撑挡板也跳上了车。这车厢里并不是客人,而是一疋疋绑好的棉布,上面还写了“松江”二字。
    “多谢老哥!”刘大壮从车厢里朝那车老板行了个礼。却是下意识地军礼。
    那车老板原本多豪迈的人,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期期艾艾喊了一声“走好”,惹得周围人看了纷纷笑了起来。
    周家二哥的车在过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填了一张表。两个胸前别着的名牌的稽查还上车检查了一下,做了记录便抬起了横杆,放马车过去。刘大壮原本还有些紧张,等见到这样吃公粮的才彻底放下心来。
    “小兄弟,来喝两口不?”秦二哥用马鞭敲了敲车厢,大声喊道。
    刘大壮正独自坐着无聊发呆,索性爬了过去,身形麻利地的攀上了左侧的副驾位置,叫了声“哥”,接过酒葫芦就喝了一口。
    “到底是当过兵的人,身手不错啊。”周家哥哥眯眼笑道。
    刘大壮见他一脸横肉,还带着一条疤,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不过内心中却又兴不起对他的警惕和排斥,只能归结为自己多心了。更何况这哥哥说的话让刘大壮颇为自豪,浑然忘了自己在营中只是个辅兵。
    “我以前做贼时伤了腿,否则也去当兵吃粮了。”周哥爽快地报了自己家底。
    “做贼?”刘大壮只是意外,并不介意。他知道很多人都做过“贼”。
    “是呐。我还是闫将军的亲兵,跟他投了皇帝。就是最后一仗伤了腿,又修不了路,管不了人,种不了地,当时恨不得死了算求。还是一个太监过来,说是腿伤了可以赶车啊,这才学的车把式。”
    刘大壮一听,忍不住道:“你跟官军打过仗?只伤一条腿算是运气了。”
    “哪敢是官军!”周哥吓了一跳:“是其他的贼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知道鲁西剿匪的事吧?”
    “好像听说过。”
    “那时候山里都是贼寇土匪,谁都不服谁。”王家哥哥喝了口酒,吐气笑道:“结果皇帝天兵一来,都乖乖归顺了。当时想着还心有不甘呢。如今看看却是三生有幸,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周哥成亲了?”刘大壮问完就觉得有些失礼。这王家哥哥看起来都四十开外了,若是在没成亲,岂不是骂人家老光棍?
    王家哥哥果然撇了撇嘴道:“嘿,你这话听的,我都说了有老婆孩子,还问这儿!”
    刘大壮脸上一红,道:“小弟不会聊天。”
    “哈哈哈,当兵当的吧。”王家哥哥大笑起来,又问道:“你呢,家里给说媳妇没?”
    “还没。”刘大壮又苦恼起来了。如果不当兵,恐怕孩子都会到处跑了吧。
    “不急不急。”王家哥哥道:“现在谁家不赶着把女儿嫁给当兵的?听说你们在辽东打过仗的,都有一块地?”
    “我是二军的,去的晚,只有一百五十亩。”刘大壮说得有些心虚。一百亩的基础地,五十亩的服役年数地,他等于拿的是最低一档。当了五年兵,竟然连个士官都没有混上,刘大壮对自己也有些不满。
    那王家哥哥却是惊叹道:“这么许多!啧啧,你咋不留在辽东呢?”
    “爹娘都在老家,反正辽东那地就算不种也有地息。”刘大壮优越感油然而生,将辽东农垦公司帮着种地的事说了。
    “啧啧,难怪现在人都说到了辽宁饿不着。原来都是在帮你们种地啊。”王家哥哥叹道。
    刘大壮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呵呵笑了笑,又问道:“去辽东的人多么?”
    “多!怎么不多!有地有饭吃哪里不去?”王家哥哥道:“我小舅子一家去年把山东的地卖了。就几亩山地的钱,在辽东买了三百亩的好地!那土都能捏出油来!”
    刘大壮自从拿了辽东的地之后,特意去研究过的土地,比在家时候还要上心。他知道虽然辽东的土地看起来比别的地方发黑发油,但真正上好的黑土却在沈阳还要往北一二百里,几乎就在海西了。
    因为东虏逃到了海西,所以那片地方并不太平,是重点的屯戍区,地价低得几乎白送。
    “那小子也是个狠人儿。”王家哥哥感叹道。
    “辽东也就冬天冷点,其他也都还行。”刘大壮安慰道。
    王家哥哥没有说话,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刘大壮又问起了赶车的营生,想着日后自己若是吃不了下田的苦,大可以也买辆车给人送货。非但可以到处跑,还饿不了饭。
    “这活计的确可以做。”王家哥哥说起赶车的生活,却也一腔感慨:“尤其是路修得好的地方,那走起来叫个舒坦。不过也挣不着大钱。人家大商号都有自己的车马行,不用公车。这车这马养起来都是开销。万一路上再坏了,那可就赔大了。”
    “公家抽头么?”刘大壮又问。
    “倒是不抽,不过若是不小心运了违禁品给查出来,这饭碗可就砸了。”王家哥哥指了指后面:“所以我都只接公家的活,好处是不怕查。坏处就是没人押车,不管饭。哈哈。”
    刘大壮听了,心中暗道:看来哪一行都有个门道,这活计未必自己就能干得了。唉,日日盼着退伍回家,可回家之后又能干什么呢?难道真的得下地干活?自己也吃不惯地头的苦啊!
    再说了,家里的地有父母料理已经足够了。自己参合进去也是打打下手,过几年等小狗子长大了,家里父子三人三个壮劳力,那地也不够吃啊。唉,早知道还不如留在辽东呢。海西那边虽然更冷些,但是地好,有便宜,该换过去。
    刘大壮心中暗暗后悔。
    “这一路的饭我管了。”
    刘大壮决定还是多问问如今乡间的情形,感觉这五年间家乡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王家哥哥也不推辞,赶车的动力越发足了,话篓子一开,侃得刘大壮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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