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体的社会地位来看,王勤才是整个大明朝最为年轻的将领,而且是属于未来国家发展方向的精贵兵种,前途不可限量的那种,而刘大壮在军中养了好几年的猪,虽然是军士长,但是身份和地位与王勤才差的不要太多。
    然而在本村这个小圈子来看,刘大壮的影响力比王勤才强太多了。
    因为人家刘大壮家族一直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而王勤才一家只是逃荒来的外来户。
    在接连的热闹结束之后,刘大壮面临着人生最大的抉择。
    该谋取一条生路了。
    总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吧?
    其实他觉得如果不退役,在军中养猪挺不错的。起码自己养殖技术在军中一流,袍泽们喜欢吃自己养的猪,而皇爷从来也没少发一分钱的自己的饷银。
    若是一直当兵该当好。
    但是刘大壮也知道,以后的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求的个人素质越来越高,自己能做到军士长实属皇恩浩荡,如今能够寻个机会,专业归乡,那更是祖上积德。
    他先否定的是下地干活,跟着父亲在地里忙活了两天,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吃这个老天爷赏饭吃的人,根本吃不了那份苦。
    军中虽然累,但是自己是技术兵种,哪怕是上战场上厮杀,也不会有这般高强度的持续性劳动。
    尤其是军中那种为皇爷效忠,为大明帝国效死的精神信念,时时刻刻影响着自己的脑海,身边儿的每一个弟兄都前赴后继,自己也就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累。
    如今下地干活,不消一会儿,就累的不成样子了。
    其次,他又否定了去县城里做工。修路、抗包、挖矿,这些苦力活,都是之前俘虏们做的活,他好歹也是大明的军士长,怎么可以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
    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段时间之后,登门的媒婆却越来越少,现在村里的亲人见了他,也逐渐消失了热情。
    他感觉他就像是训导官说的韩信。
    一把蒙尘的宝剑。
    “大壮啊!”老娘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咱们当兵回来,固然不假,可是皇爷皇恩浩荡,给了你一条活路,你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啊,你这心气太高了可不成。”
    “娘,我好歹也是军中的军士长,便是知县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的,一般的活计我做不来。”刘大壮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白云,随手一捏,后腰和大腿上,已经长满了赘肉。
    这些日子在家里没使用力气,吃的也不少,竟然长肉了。
    “要不你去县里看看那个民兵队长陈先生?以前是咱们村的教官,现在都是县尉了,据说退伍兵的安置工作也是他做的。”老娘试探一声道,按照儿子的说法,之前县尊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话,伤了儿子的心。
    刘大壮对于这个问题倒是看得很淡,对他来说,找门路其实没什么,何况自己在军中做到军士长,对于陈先生来说也是一份荣耀。
    既然有师生之谊,人家又是县尉,自己确实应该拜访一下,若是国家有征召和安置,也省的找不到人,他想了一下,回应道:“娘,明天我就去县里。”
    “家中带些瓜果蔬菜,人家不缺什么东西,但是心意得有。”老娘关照道。
    军营里也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刘大壮在油水足的地方,自然知道这些人情世故,知道不能空着手过去。
    第二天一清早,刘大壮就被母亲叫醒,看着天色还是蒙蒙亮,只能半梦半醒的洗漱妥当,背了沉甸甸的背篓,再往县城走去。直走出大半路程,天色才亮了起来,他的精神头总算能够提起来了。
    村里的教官是过度时代的产物,是游击军退下来的老兵,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训练当地年轻人,维护地方稳定。
    当年他运气不好,负了伤,被军队安置到地方做了民兵队长,那时候政治改革还没有推进,各地的乡勇、巡检司还都是纸面上的东西,县尉也是文官出任。
    后来上头改革计划敲定,各县县尉改文职武官。管巡检司和乡勇一摊,归属于大都督府总训导部。如此一来,各县都需要能够识文断字的“武将”,陈先生在军中启蒙读书,后来自学也还算读写无碍。这才选为了县尉。
    这些年来他在任上也的确算是尽职尽力,为人正直。颇得乡人好评。
    刘大壮走到县城才发现自己犯了二。今天不是休息日,先生肯定在县里当班,这一大背篓的土产总不能直接送到县衙去吧。自己又不认识的先生家住哪里,该如何是好呢?
    正思量着,刘大壮突然看到一队身穿藤甲,举着枪盾的巡检司迎面而来,连忙让开一边,放下背篓,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大红军装,直挺挺站在路边。
    巡检司只有褐衣穿,早就羡慕主力部队的大红军装了,不由偷偷侧目,就是带队的军官都忍不住看了两眼。
    “兄弟,找你打听个事。”刘大壮这才上前对那队官道:“陈县尉家怎么走?”
    陈先生是直管巡检司和乡勇的,所以刘大壮觉得这队官应该知道。
    那队官却是真不知道。
    以他的地位,还不足以认县尉家的大门呢。
    “不过县尉也不在县上,”那队官却知道内情,“他昨日就去栖霞征兵去了,你去那儿大概能找到他。”
    刘大壮知道栖霞,却不能背着这么重的背篓赶路,索性捡了一根稻草,往背篓上一插,将这些礼物尽数卖了,旋即轻松上路,赶往栖霞去了。
    陈县尉现在最为头疼的就是征兵。
    当初朝廷为了笼络人心,宣布废除秋班、徭役。现在坐稳了天下,又要开兵役,而且一走就是五年。
    这如何能不让老百姓骂娘?他们不愿相信这是皇帝陛下的令旨,只说狗官糊弄了紫薇星君,必遭天谴。
    “兵役跟徭役怎么会一样呢?”陈县尉解释得喉咙都冒烟了:“兵役是去当兵打仗的,徭役那是给人当苦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福泽子孙。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尽管村中到处能看到这样的字样,但是“好男不当兵”的思想还是根植于老人的脑袋里。
    那些读完蒙学的半大小子倒是愿意去当兵出力,他们之中很多本就是少先队员,接受过军训,对营伍并不排斥。
    可惜这些小子也正是不敢脱离父母羽翼的年龄。而且刚刚蒙学毕业的孩子只有十三四岁,对于当兵而言也太小了点。若是到了十八九岁,却都已经成了家中脊梁骨,要承担很大部分的劳动,家境好些的甚至都成亲生子了,更是不能说走就走。
    刘大壮赶到栖霞的时候,天色还早,一进村口就看到陈先生站在大槐树底下的石台上,对着一干围观相亲宣讲安家费多少、军饷多少、退伍之后的待遇如何。
    陈先生突然看到一抹鲜红闯进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当即叫道:“那谁谁,你是现役么?”
    刘大壮见陈先生望过来,挺胸抬头,道:“报告!我才退役回乡。”
    乡人让出一条路,好奇地打量着刘大壮身上的军装,有几个还想伸手摸一把料子如何,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上来。”陈先生摸了摸喉咙,实在说不动了。“你跟乡亲们说说营伍中的生活,我先喝口水。”陈先生对刘大壮道。
    刘大壮上了陈先生刚才站的位置,看着下面数十个面带迷茫、质疑地面孔,支吾半晌,方才道:“我是十七年投军,在营中其实也没混着个官,就是个打杂的。碰上打仗的时候就跟着跑,扛扛辎重啥的。战兵的要求高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当上?
    “若说营里日子,那倒真是比家里过得好。战友们除了姓不一样,其他也都跟亲兄弟没啥区别。早上出操,下午打枣核球,晚上看书、看戏都有。五年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吃的也好。我这样的技术兵顿顿见油见肉,吃的都还是精粮。我当兵五年,从山东跑到辽东,反正是没饿过一顿饭。”
    刘大壮打开了话头,当兵的优越感又上来了,将军营之中的生活说得花好稻好。他浑然忘了当日在营中盼着退伍的日子,现在只是一心想回到那个单纯、没有生活压力的时光。
    到底是现身说法,五年中经历过的事信手拈来。刘大壮没有战斗英雄那样的光辉事迹,只有一个平庸的技术兵生活。他讲了枣核球,讲了上百个老爷们脱光了一起沐浴,讲了晚上熄灯后的偷偷聊天。
    就连陈先生听了都又生出了重回军营的念头,他下意识握了握已经无力的左手,心中一片凄凉。
    乡亲们就像是在听说书一般,时不时跟着刘大壮的故事发出阵阵哄笑。
    “虽说当兵上阵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有人说为了大明抛头颅洒热血可以进忠烈祠,名字可以刻在碑上千百年不朽。还有人说只要英勇战死,就能跟着皇帝回天上当天兵天将……不过咱觉得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刘大壮此言一出,陈先生气得牙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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