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头的年轻人因为香草看过来的缘故,倒是也深看了她们一眼。
    不过落云因为看不见,压根没有转头,所以他只看到了她的侧脸。
    落云今日穿了一身淡烟色的外氅。这种素寡的颜色,往往上年岁的老妪才穿。
    可这偏老气的颜色搭配着格调高雅的裁剪,更加衬得她皮肤白皙,反而有“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苍苍”的净雅之感。
    再看那侧脸的线条,也是北地不多见的绝尘明丽。
    那年轻男人微微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恰在这时,落云喝完了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也将脸转了过来。
    那男人彻底看清了她的脸,那目光更加焦灼,眼里闪着不容错辨的惊艳。
    就在这时,掌柜的殷勤闻到:“这位爷,您要几两马鹿草?”
    这东西都是从大南边的暹罗一路辗转运来,金贵得很,一般买来配香,大手笔也不过一二两罢了。
    没想到那年轻男人终于将目光从落云的脸上移开,毫不犹豫道:“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掌柜的一听,就乐开了花——今天真是开门迎财神,个个进来都要包圆啊!这样的买卖做得真痛快!
    于是他再次确认:“足足十大袋子,价钱可不便宜,您确定都要?”
    落云听了,微微一愣,心里想的是,这些人做的是什么买卖,需要这么多的马鹿草?它的味道并不是十分宜人,往往是用来中和香料味道的。就算香料店进货,也不会多买。就好像她这次,也不过只买了二两马鹿草而已……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肯定道:“全都要,请掌柜的快些给我装车吧……”
    说完,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落云几眼,他身边的大汉也看出来苗头了,等着掌柜去拿货,他也是无聊,便笑问落云:“敢问小娘子芳龄,可曾许了人家?”
    落云没有说话,接过香草从马车上取来的帷帽戴上,让厚重的面纱遮住了脸庞。
    就在那人轻佻说话时,原本站在店铺外的几个便衣侍卫也走了进来,虎着脸问他们:“你们是哪个兵营的?胆敢骚扰王府官眷!”
    那大汉挑了挑眉毛,复又道:“不过闲问几句,犯了什么王法?”
    那个相貌不俗的男人倒是显得更懂事些,出言申斥了那大汉,然后抱拳冲着侍卫道:“我们是迁北大营的,手下的兄弟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还请诸位别往心里去……”
    这个年轻人一张嘴,就是地道的京腔,看起来真是迁北大营新近来的那伙子京城子弟。
    那侍卫上下打量了他们,冷哼一声,便伸手请世子妃出店铺,上马车。
    落云走了两步,突然转头问:“敢问军爷,你要买这么多的马鹿草是要何用?”
    那个英俊的男子没想到女子竟然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便笑着道:“南边的亲戚有做香料生意的,一时买不到,我看见了,便替他买些……怎么,这位夫人觉得哪里不妥?”
    苏落云顿了一下,淡淡道:“只是看军爷出手豪迈,忍不住好奇问问……”
    迁北来的都是京城的败家子,就算大手笔地买香料配料,也没什么出奇的,落云处于好奇顺口问了一下,便也再无二话,让香草搀扶着出去了。
    再说那年轻人,倒是立在门前看着落云远去,然后回头掌柜的问:“那位夫人是哪个王府的?我看她的眼睛……”
    掌柜的先前没有看到她坐的马车,只是以为她是外地来的客商家眷。
    现在这侍卫突然闯进来,他才恍然:“我的天,我怎么才想到。她该不是北镇世子从京城娶回来的女子吧?听说她有眼疾,出身也不太高……”
    那年轻人听了,嘴角轻轻撇起,似笑非笑。
    待他们出了店铺的大门,那位大汉对这年轻人说道:“素闻北镇王府的世子荒唐,原来真不假。娶妻这种大事都能如此草率,娶了个盲女为妻。不过那女人长得可真漂亮……以后我们打到这里,还可以……”
    没等他说完,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那大汉立刻噤若寒蝉,止住了那接下来的荒唐之言。
    年轻人小声道:“既然东西已经买了。就赶紧装车离城……这里并非吾之营地,诸位注意谨言慎行,不要多生是非。
    那大汉心领神会,立刻点头称是,回头拿起掌柜已经打好的十多个香料袋子,将它们搬上了马车,然后迅速离城。
    再说苏落云上了马车后,香草将湿巾帕子递给落云擦手。
    落云心不在焉地抹了了抹手,心里想的却是那年轻军爷的话。
    他们说是准备买些香料去南地给亲戚卖。落云当时听得无心,可是现在细细一想,立刻琢磨不对味了,他们若买北地特产的香料倒还有情可原。
    可这马鹿草明明是从南边运过来的,到了北地,价格要贵上一倍,他们买来去南地给亲戚卖,是准备卖个倾家荡产吗?
    她心里一时纳闷,也许人家是在打马虎眼并非要真卖,可买了那么多的马鹿草又有何用?
    等她回府的时候,心里还琢磨这事儿,结果还没等下马车,便有一双手将她稳稳从马车上抱了了下来。
    落云起先吓了一跳,待嗅闻到熟悉的味道时,才释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事先让小厮回来说一声。”
    韩临风一身戎装,剑眉深眸,微笑着将自己的娘子稳稳放在了地上:“就是想抽冷子回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居然出府了,叫我好等。”
    等回了屋子,落云替他换衣服的时候,一下就嗅闻到了他身上有血腥味,立刻紧张道:“怎么搞的?你受伤了?”
    韩临风浑不在意道:“是赵归北那小子,明明被安排到了迁北大营,却隔三差五到我迁西粮草营来串门子,还总拉我去教场比试。我被他缠得发烦,就故意用胳膊蹭了一下他的剑尖。这下他终于消停了。”
    落云听得哭笑不得,就算不愿在人前显露身手,也不必这么用自己的肉去蹭剑尖啊!
    她摸向伤口,发现还未结痂,于是便想着拿些药给他止血,可是伸手摸向药箱时,正好摸到了她今天买的几样香料,此时手上捏的正是马鹿草。
    她顿了一下,将那草拿来碾碎撒在韩临风的伤口上。韩临风低头一看,那草倒是神奇,一下子就止住了血。
    他笑着道:“原来这香料还能治病,你可以改行当郎中了。”
    落云漫不经心道:“香料原本就可做香药,许多材料都有药用……”
    说到这,落云猛地一抬头,突然说道:“今天有迁北大营的军爷,在城里买大量的马鹿草说是要运到南边卖。可这东西本来就是南边来的……而且这东西用在各色香料里的都不多,他买这么多……难道是准备拿它当止血药用?”
    韩临风眯了眯眼睛:“药铺的止血药价格不贵,若是正经来用,去药铺子买就是了。可若是大量买伤药,势必会被查处……买马鹿草这么昂贵的东西当止血药用?怎么听着不像是大魏的官兵……不是山匪,就是义军!”
    落云连忙问:“要不要派人追查落实一下?”
    韩临风摇了摇头:“若真是,现在连人带车也已经出城,追不上了……不过曹大哥缺少粮草和药材辎重却是真的。如果是他们铤而走险入城买药……那也说明,若是再不想些法子,只怕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什么法子?落云都清楚,必定是要攻占嘉勇州,只要攻下此城,就打开了南北的关隘,再也不怕缺衣少食了。
    就在这时,韩临风已经写了条子,让人送去迁北大营,让赵归北那小子帮忙打听下,迁北大营今日可有人来梁州买香料。
    迁北大营,就在梁州城外,比迁西粮草营还近。不多时就有人回来,递了赵归北的回信。
    信里说,迁北大营出事了,昨日有几个兄弟出营,一直都没回来,直到今日才有人在迁北的后山发现了他们尸首,不过他们的军服和腰牌都被人拿走了。
    因为这事,全营戒严,若韩临风所言为真,那么在梁州买香料的军官大约就是杀人的匪徒假扮的。
    赵归北已经将此事报呈了守营将军,他已经派人入城去香料铺子追查了。
    落云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和一群亡命徒擦身而过,他们进城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遮掩,假扮军官而且张扬得很!当真是亡命之徒!
    她不禁惊愕道:“他们的胆子可真大……会是什么人?”
    韩临风也紧促眉头,他生平胆子奇大,很少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可是方才听了赵归北的回信,心里却突了一下。
    他不在时,落云竟然跟这等匪人打了照面,若她有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他忍不住严肃道:“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是城里也不安全,以后我不在,你不要随便出门。”
    苏落云无奈道:“又不是天天杀人越货者来逛梁州,我总不出府走动,闲得都要长肉了!”
    韩临风听了这话,只拉着落云的手上下打量:“一派胡言,只我不在几日,怎么你又瘦了?以前养出的肉,都到哪里去了?”
    落云不明所以,以为自己真瘦了,她看不见,只能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哪有,我顿顿都能吃下一碗米饭呢……”
    韩临风一把将她抱起:“我不信,须得亲自丈量检验。来,这就去量一量。”
    算一算,他已经去军营有半个多月,军营里的事务并不多,那群混蛋手下都将他架空了。不过他还有别的事情,借口打猎,带着人经常外出军营,忙得都没时间回来。
    偶尔得了空闲,只能见字如面,让小厮往来书信。
    夜里,他展开随身画卷,看着画中美人垂首逗弄猫儿的妩媚样子,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一墙相隔,相思却不能亲近的煎熬日子。
    所以今日,粮草营有一日休沐的时间,他抓紧时间,回来跟画中的美人好好叙一叙旧情。
    没想到,一进门就扯出了落云遇到了假装官兵盗贼的堵心事儿。
    他心里后怕,难免想将她温热在自己怀里,好好确认下她是不是安好。
    落云哪里能抵得住饿了半个月的男人,就算嚷嚷着他有汗臭都不管用,只不管不顾,吃一顿饱足的荤食再说。
    待得男人吃罢,身下的女子已经乌发散乱,头钗掉落到了枕头上,颊边的红潮未退,艳红的嘴唇上也泛着晶莹湿光。
    如此盛颜,竟然比韩临风深夜迷离梦里的那个小妖女,看着更加勾人心魄。
    韩临风一时看得心猿意马,便想要再俯身采撷,可是门外却传来寄秋忐忑的声音:“……那个,世子,王妃要你过去饮茶……还请世子快些……”
    这下,不光门外的寄秋尴尬脸红,苏落云的脸都可以烫熟鸡蛋了。
    她都差点忘了,这可是北镇王府!府里还有公公和婆婆呢!
    这青天白日,从军营里回来的丈夫一头钻入她的房里闭门不出,真是既不好说,也不好听啊!
    可是韩临风却全然不在意,笑着投了湿巾,给落云和自己擦拭了后,才唤了仆人进来,服侍他换上府中便服,然后去拜见母亲去了。
    而落云也赶紧起身重新梳洗。香草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梳头,一边眉飞色舞道:“大姑娘,世子穿上戎装的样子,可真是英挺逼人啊!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大魏的戎装衬得这么好看!”
    落云忍不住道:“你今日不是说才看见比世子更好看的?”
    香草连忙恭维道:“那是我随口瞎说,哪有我们世子好看?”
    韩临风今日回府时,穿的是军营的军装,一路走来的时候,王府的丫鬟侍女都偷偷看世子。
    就连香草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呢。
    落云微微一笑,心里却是略带了些惆怅。她如今已经适应了盲者的生活,可是心里还是有淡淡的遗憾。
    若是有生之年,她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安睡在她身边,呼吸与缠绕一处的男人长的是什么样子,那该有多好……
    再说韩临风走到前厅时,发现不光母亲在,父亲居然也在。
    于是他给二老请安之后,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宗王妃淡淡道:“你这也不是新婚了,就算再恩爱,也该有个度。哪有从军营回来,不给父母请安,却自个回院子的道理?你媳妇就没提醒一下你?”
    韩临风看了母亲一眼,微笑道:“是我不好,回来路上贪食了凉食,有些闹肚子,回来折腾了几回,又闭门洗了洗,没能及时给父王和母亲请安,是我的不是。”
    他这么说,倒是将落云给择干净了,就算明知是假话,也不好再深责下去了。
    北镇王倒是不管儿子闺房里的事情,他叫韩临风来,却是有正经事情。
    原来是上将军王昀要前来梁州巡视粮仓,提前跟北镇王打了招呼。
    按照宾主之道,北镇王要在府里款待上将军,所以北镇王便叫了儿子来,让他的心里有些准备。
    因为王昀亲自前来,来意不善。
    北镇王心知肚明,投递给儿子一个眼神。韩临风明白,上将军这是为了他这个无名小卒以后运粮失败做做铺垫,特意来梁州找茬来了。
    上将军并不是一个人前来,他还带了自己的夫人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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