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遭梨花满不敢疏忽,即刻问住同峰弟子,如郑平、陈宁等人。
    原来金部财政紧缩,含情峰月例削减一半,十日后约八成人员,有的发配到分坛驻守,有的要进入险地刺探情报,还有的因修为落后不见长进,已于前天收拾行李遣送到外门了!
    梦中并无此事啊!她分明只是进了秘境一趟,没惹任何人!
    梨花满吃惊道:“怎么忽然之间,我峰弟子竟如浮萍柳絮……”
    一时无人作声,心气衰微。
    郑平不久前升迁斋长,竹简朱笔未用几回,也随之被发配分坛,不知何时才让回来。
    他起初不服,他职是刑堂的人给升的,怎能因为金部没钱,革自己的职呢?找人去诉苦,却叫人骂出来:“不配抬举的东西,只是那天逮姓李的,看你有眼色,才提携你一把。当今大家都焦头烂额,芝麻大点的便宜没了你还来告,亏你有脸!”
    对方不顾忌他的颜面,学舍解散下山之前,弟子们还能听到如此笑料,于是纷纷嘲弄他。
    故而他此时如同被鸡毛搔着脚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起头皮答梨师妹的话,而师妹似乎也不待见他了……
    郑平答道:“……是因为……听说混元宗的界域里,有许多独有的阵法原料和工艺。混元宗内斗,封锁众多城池,禁止货商和外地交易,我宗要花比之前高十几倍的价格,好像有一半还不能是灵石,才勉强补上缺口。”不能是灵石,又得花灵石去别处高价换来他们想要的,这一倒腾花费更多。
    怎么又是混元宗,罗刹手下可以派游魂谋杀长老,莫非他别的手下也好好地从秘境里出来了,暗中主导黄汐之死?
    她想到此处,不禁直冒冷汗,失声道:“可我们阵法不是自给自足的么!怎么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倒是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含情峰上只有她和杨真人接触过花间道较为机密的事务,她至今是掌管劫世八遐败邪阵的阵主。
    倒是陈宁轻轻说:“我听闻凌天剑宗的天宝法师,麾下有个炼器弟子创造一种新颖的路数。为了防它,花间道换下很多旧阵,改上新阵,别的宗门也是……”
    梨花满皱眉不语,心道八成是这个原因。她有些时日没去阵房查看,想要自给自足并不容易,起码得派出修士占领产地,更何况还是混元宗地盘上的,大动筋骨也不见得有战果。
    一弟子激昂道:“剑宗是不是故意的!总这样逗我们,做出个什么东西来,还一定要告诉我们,逼得我们去外面买,出什么事了我们又得搭钱,过段时间再换个新路数!”
    众人的情绪被他调动,有人骂道:“混元宗打架,却是掏我们的钱袋子,断送师兄弟的前途,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凭什么坐以待毙,甚至资敌?不如放手一搏,趁他们内乱,杀了那帮狗贼!”
    郑平忽然来了劲,怒容满面高呼:“我宁死在战场上,也绝不苟且偷生!”随后悲痛道:“金部软弱无能,连累我宗啊!我愿捐躯赴难,却报效无门……”
    此言慷慨激昂,一番谈话,新仇旧恨,十几位弟子战意盎然,郑平又道:“诸位现在随我去呈报供奉阁老,请各位大人拨乱反正!”
    有几人面面相觑,是尚且记得刚刚还存心嘲弄他。但气氛已到,自己亦发了豪言壮语,还如何退却?
    就此一迭声地说:“走!”,尽管忐忑,但毕竟郑平领头,若有什么不测,甩到他身上便是……
    “诶?”梨花满目瞪口呆,伸出去的胳膊又垂下来,只感觉脑子嗡嗡的,不由得惦记起来留在叁乘教的祝红菱。
    还剩下四五个弟子没有跟去,里面陈宁修为最高,柔软的头发和眼帘低落地耷拉。
    梨花满叫其他人回去,拉他到一边问:“听说你被派到扣马店分坛,你有何打算?”
    陈宁摇摇头道:“师弟也曾深恶世道不公,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哎……师弟想还去凡间供养母亲,实是负了师姐过往的恩惠……”
    梨花满听了发怔,惊道:“你可明白,如何才能还去凡间?需得上缴宗门财物,废去一身修为,再将本门功法忘得一干二净!你李师兄是否被定了叛逃罪虽摸棱两可,但他的剑可挂在通缉名册上。”
    “他若是不被抓到还好,若落入宗门之手,上官密再闭关,他欠的叁项一样逃脱不得。”
    陈宁听罢浅浅一笑道:“唯死而已。只可惜再无法陪师姐捉妖杀贼了……”
    梨花满骤然眼眶一热,动容道:“为何听话懂事的师弟,总要比别人来得更惨些?你不要说傻话了,我去问师尊,让他给你批假几十年,等你想回来——”
    他突然拉住梨花满的衣袖,劝道:“名单人选,正是师尊定下的,现在风口浪尖之际,何必冒险呢?师姐一番好意,陈宁心领了。”
    陈宁往前几步,畅言道:“难道在凡间清修打坐不痛快么?怎么一定要哪门功法呢。修真界满是争夺权势,我自知不是这块料,便不再想回来了。”
    梨花满叹道:“天下将乱,你天赋不俗,若沦落凡间,不知会遭何人毒手。我怎能放心看你回去?你且安心,我先查看情况,再去师尊那探探口风,回来与你说对策。你万不可擅自出山!”
    他双目发红,不禁哽咽起来:“师姐大恩大善,陈宁无以为报。”
    梨花满御剑而去,听了喃喃道;“问心无愧谈何容易,善之一字难上加难。”
    她离宗几日,金部财政紧缩,外门弟子几乎倾巢出动,进入妖域险地。若非资源匮乏,平日里断然不会如此草芥人命。
    今夜梨花满上山,听到战鼓并未深思,这会儿才专程打探其他峰相识的弟子,又同孟子璋传讯询问。
    原来内门各山头月例缩减,双燕紫气二峰优秀弟子最多,为保头部弟子所需,紧急开放近百擂台供弟子刷新顺位排行,十日后末流将被淘汰至外门,因此竞争尤为激烈。
    孟子璋被秋峰主威逼策反,以丹药法宝为诱,暗中操作抽签规则,保他名次安全。
    梨花满心中百味杂陈,他说起此事得意洋洋,似忍不住想通告天下人一般。他身为一方豪强中云盟盟主之子,天赋不俗,过去受尽族人冷眼,屡遭不公,如今风水轮流转,倒轮到他擅作威福了。
    她越听越是心凉,幼时侠义纯良的孟子璋离他们越来越遥远,已然消失不见。或许别人都可以憎恶他,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罢了,可她一路看来,除了伤感什么话也说不出。
    远林中异鸟哀鸣,内门两座巍峨伟岸的山峰身披灯火。
    喊声鼓声交织,剑啸雷鸣此起彼伏,驳杂猛烈的各色灵力震天撼地,如同被大碗紧扣在内,才没有将山震塌。
    梨花满站在寂寥的暗夜中遥望,看似如同人世的旁观者,可她全无半点轻松万幸,不能言语,唯有悲泣之状。
    灵力绚烂的擂台群,斜斜地飘着血雨,断手、断臂被踢进犄角旮旯,而远征妖域又葬送了多少性命!
    她何德何能,这一日怎会轮不到自己?岂能当个悄悄窃喜的缩头乌龟。
    她直直地向亮处走去,只觉得每走一步皆如同刀割。
    要枉死多少人?
    有这么多本领,为何不做点好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无意识间缩地成寸,走上紫气峰陡峭的山路。一时神魂飘渺,陷入了玄之又玄的境地,仿佛游离人间之外,路过苍生百态。
    女孩惊恐万分,止不住哭泣,牵引她的男修道:“哭什么哭,好好看。这是咱们峰主方施文的亲传大弟子——肖玉岸。咱们叁生有幸看他出招啊,赶紧参悟他的意境,说不定能突破。”
    女孩一边抽噎,一边强睁眼睛,可除了害怕什么也参悟不到,哆嗦道:“别人悟出什么来,咱,咱们问问不行吗?”
    “瞎扯!每个人的道不一样,同一个东西,不同的人能悟出不同的道,必须亲力亲为。”
    梨花满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向一个未知的人发问,未察觉自己周身弥漫浮光。
    含情峰的弟子甚至没有竞争改命的机会,直接敲定名单,可难道紫气双燕的顺位,没有无形之手的干预么?
    谁受重点栽培,谁被排挤到边缘,无数年以来,难道这些醉心争斗的峰主长老,自己心里没有名单么!
    “啊——”女孩惊恐尖叫,被抛下台的头颅吓得跳起。
    台上修士抱拳歉意道:“在下修为浅薄,唯此斩首绝技学得尚可,着实抱歉。”
    方施文大笑,先向同席长老道:“犬子不才,净把我粗鄙之处学去了。赶紧下来吧,别比了。”
    长老捋捋胡须,几欲张口,最后只得将方博之名从名单上划去。
    但饶是方施文在此,却没看到一位白衫女子,从最陡峭的侧峰走上他的山头,步入他人山人海的演武会,安静地从他眼前路过。
    “是道则进,非道则退。正己化人,矜孤恤寡……”
    她合上头颅的眼皮,手上鲜血淋漓,不禁抬头慨叹:“碌碌却因何!”
    犹如上天请她看了场戏,上演世间一幕,等她忍不住起身,正往前一步,原来戏台竟是她所处的世界。
    看似光明磊落,实则包藏祸心,这场比斗又会蹉跎贻害多少无辜之人,但他们这么做,就只有他们么!整个修真界俱是如此。
    有这么多本领,为何不做点好事?
    强不是残杀别人的理由,更何况强来的不见得光彩。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为了长生证道无可避免地要付出的代价,可如果因为无底线地追求利益,而制造悲剧——莫非都沉浸其中,没人喊停么!何等残忍癫狂!
    在这一刻,她内心蓦然间有了一种明悟。
    “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叁百善……”
    “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
    梨花满神魂一颤,心经悠悠运转的白色气旋终于突破临界,无数白色天道之息汇聚而来,形成了无比庞大的漩涡,压在花间道的上空。
    相忘心经,天道传人,万族怨念……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万幸旁观背后的责任,原来是积善成功,苦己利人,是兴大义以救苍生。
    庞大漩涡发出嘶吼般的巨响,甚至将空间拉扯扭曲,其中精纯至和的灵力已由量变到质变。
    心经牵动的气旋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道之息,尽数纳入丹田,金丹胀大数倍,被心经反复凝练压缩,在暴胀和缩小中反复变换。其间修为节节攀升,直跃升到金丹期大圆满才将将停住,金丹最终稳定在五倍大的形态,表面光滑灵气之纯更甚从前。
    这大半夜的,行走在外的修士无不诧异抬头,供奉长老等展开神识反复搜寻,亦寻不到此人真身。
    “在他们紫气峰上,不知是哪个小家伙。”
    “我靠,又有人突破了!阵势好大,”男修激动地拉动小女孩的手,喊道,“人比人气死人!我咋就摊不上这种好事呢?”
    小女孩好奇道:“是谁呀?是不是她?”她指向不远处的漂亮姐姐,那姐姐一身白光,像是从天上的白窝窝里下来的。
    “啊,她还冲我笑了!”
    小女孩兴高采烈,男修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没有发现特别的人,道:“谁?我扫那一片没厉害的,看——肖玉岸这招!”
    “我猜对面接不住,天哪,真是龙血玄黄!”
    一条神龙从云层中探出脑袋,极具威势的金光在夜色的映衬下更加震慑人心,一条胡须垂落在擂台所限的阵法上,竟隐隐要挤开此阵!
    若叫它挤破了,岂非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倒霉。
    但此刻哪还顾得上危险,朝闻道,夕死可矣。男修死死地盯着神龙的尊容,誓要刻进脑子里,口中喃喃道:“这就是金丹期大圆满的实力么,不知肖玉岸能否越级挑战元婴初期……”
    幸好它没有挤破阵法,仅仅一啸便震碎对手的全部抵御,令他踉跄吐血跪倒在地。
    会场上的喝彩声纷至沓来,对手竟爬了起来,双眼血红,提着剑仍要出招。
    神龙不耐烦地落下一掌,仅在指甲撞上他时,便发出了骨头的破碎声。
    可令人惊讶的一幕却发生了,指尖刚刚撞上他的一刹那,龙掌却随之虚幻消逝。若非对手已经吐血昏迷在地,众人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神龙呢?天上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天空中连同消失的还有小女孩口中,软乎乎的白面窝。
    肖玉岸双目闪过诧异之色,猛地转头,竟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离去的背影。
    可仅仅一刹那,什么也不见了。
    他眉头紧缩,死死地盯住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
    手心沾染的血液干涸,却蹭到了洁白的衣裳。
    凝视白衣上的血迹,梨花满神色悲戚,恍惚道:“白色太傲,我如何能穿白色呢?何以做高傲之态呢!”
    她尚未从又玄又悲的境地中缓过劲来,如痴似傻地施法,将衣衫改作不起眼的褐色,一步一踱地回了含情峰。
    ……
    “她问天了……”
    无数盏燃烧的魂灯虚影将他包围,但他面前的唯一一盏,已经熄灭多日,上面刻有正院大长老的名讳。
    掌门忽喜忽悲,斟酒自语道:“我对不住你,是我太自私,舍不得剩的半条命换你。”
    “他母亲本来死的就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是他父亲呢……我怕我那半条命,真就死在域外了——是死是活,我自己都不知道,完全没了联系……所以我真不敢……”
    “年轻时我救你那么多次,嗯你也救过我,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流泪,苦笑道,“你原谅我这一回吧,估摸着我也活不长了,没几年就下去给你赔罪。”
    “咱们都老了,是该他们来做主了。他徒弟都问天啦,真是无师自通……该会的人不用教,不会的人怎么教都没用啊,想想咱们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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