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晚上。

    那阵子她正对钓鱼有兴趣,央着弦公陪她钓了好久的鱼。收获算得丰厚,末了她便看着竹篓里的鱼跟他说:“怀哥哥,让人做鱼汤来吧,我们一起喝!”

    他没有拒绝,亲自拎着鱼送去厨房,她便先行回房等他。这里的路她很熟,又是在国府里,循理来说,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可那晚偏就出了意外!

    她回房时一片漆黑,正奇怪婢子为何不来点灯,一柄利刃反着暗光自黑暗中刺来!她下意识地躲开一剑,回过神后又急退出门关门一挡,稍定了定神转头就跑,那人冲出来后在后面紧追不舍!

    她一路呼救,值守的护卫很快被惊动,遥遥地看到火把汇来时她大松口气,那人却先一步追近了,再度挥剑直刺!

    耳畔传来的水声让她不急多思便倾身一滚,可算在被一剑刺颈之前滚入了水渠!

    然则那次却真是倒霉,在水渠里屏息躲了片刻后抬手一摸,竟已漂到了有石板盖着的地方。她一时慌神就呛了水,手脚乱划乱蹬一番,好不容易又见到点月光的时候,就憋得没有意识了。

    国府里的水渠多是为防失火所用,同时也是乱世里逃生的一条道。是以修得四通八达,窄渠会汇到四周的宽渠里,宽渠则又自最北流入国府外的环河,环河直接与徊江相连……

    被人从徊江里救起时,她已身在戚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阿追蓦地睁眼,气息不稳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想把这突然涌出的记忆按住。少顷后气息渐渐平稳,她拨开千丝万缕刚重新拾回的过往,终于想起自己是碰到占卜石后陷入晕厥。

    而后,那断弦已久的记忆终于完全续上。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是弦国国巫,殷追。

    她睁开眼静静神定住目光,房中漆黑一片,该是正值深夜。有光火自廊下映照进来,暖黄的光晕中映着两个轮廓。

    阿追揉着太阳穴又缓了缓劲,起身披上衣服走向门口。她将门一拉,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太史令。”嬴焕颔首,眼含不明地关切道,“可感觉好些?”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她沉静得不同寻常的神色弄得噎了声。

    阿追从容欠身:“君上。”

    戚王一瞬怔然,旁边的弦公先他一步上了前,叹气道:“我只听说这样能让你想起来,却不知你反应会这样大,抱歉。”

    是说给她看占卜石的事。那是和她心灵相通的东西,是以能如此猛烈地激起她前阵子绞尽脑汁都想不起的记忆。

    阿追缓缓抬眼,掠过他面容的目光浅含笑意:“君上不必道歉,您只拿给我一颗,已是先一步担心有甚不好的结果、加以小心了吧?”

    她的语调虽向上扬着,眉梢眼底的笃然却硬让这话听着不似发问。嬴焕直一阵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张已很熟悉的容颜,却是愈看愈觉得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她眼角偶会闪过的娇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见过的深邃。他原本一直对她的弦国国巫身份存了一分疑惑,觉得那样诡秘的位子上坐得不该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目下这份疑虑在她清冷的眸光中蓦地扫净了!

    那份睥睨天下者独有的冷傲,与知天知地的巫者身份无比吻合。

    他滞了滞才说出话来:“女郎你……”

    “前些日子多劳殿下照顾。”阿追福身,本该谦卑的姿态里却读不出半点谦卑。

    嬴焕怔了许久才得以应话:“无碍……”他轻咳了一声,“既如此,便祝女郎归途顺畅。”

    他显出要离开的意思,三人复又互施一礼便算道了别。嬴焕难得地有了应付不来眼前事的感觉,移步间只觉心下都张惶着。

    绕过一方假山便是院门,他举步走出门槛,忽地心念一动,莫名地想再看她一眼。微微一愣,嬴焕无声地退了两步,在假山边侧首一窥不禁讶然,心下五味杂陈地看了须臾,终又提步走了。

    殷追双臂挂在弦公肩头待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抬头望着他:“让你担心了。我若知跳进水渠会是这般下场,就不会跳了。”

    .

    翌日清晨,两国人马一道离开了东荣,各回各处。

    彼时夜里积下来的雾露还未散去,举目望去,四处都像被覆了一层薄纱,呼吸间也凉凉的、湿湿的,口中还总会蕴起浅淡的清甜味。

    感觉到戚王的马车经过旁边时,阿追下意识地揭帘看了一眼,正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不由自主的举动,目光一定,却见那边车上的窗帘也是揭开的。

    四目一触,阿追心弦微乱,那道目光却很快从她面上绕过去,直看向她背后。

    戚王拱手笑道:“弦公留步。难得一见,本王有一事相求,可否?”

    姜怀礼貌一笑:“多劳殿下照顾阿追这许久。有何事要在下出力,殿下直言便是。”

    他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可否请国巫为在下占卜一事?”

    阿追浅怔,侧首与姜怀相视一望。俄而她先踟蹰着点了头,他才朗笑着应下:“好说,殿下稍等。”

    她放下手中揭着的帘子,拉开身边小柜的抽屉,取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布袋出来,另还有毡布一张。

    那便是她占卜时要用的全部东西,石头一共三十三颗,每一颗皆是一样大小的水滴形,刻着不同的符文,分十种颜色,看上去色彩缤纷的。

    毡布在戚王车上铺开,袋中小石倒出时,嬴焕睇着她轻笑:“想不到,偶然救个姑娘,竟是堂堂弦国国巫。”

    她手上正将石头一块块翻成背面朝上,平平淡淡地道:“殿下仁慈,会有好报的。”

    “借你吉言。”嬴焕侧支额头看着她,眼下的清淡与昨晚的偷觑所见在他脑海中交替着,让他禁不住想探究这般的反差是因何而生。须臾,他的目光落在她眼前一片片水滴形的小石上,她已将它们都翻好,自己安安静静地正坐着,显在等他说想占卜什么。

    “嗯……”他对她的这副样子大有些不适应,沉吟片刻,才道,“就占一占……会不会重逢吧。”

    “什么?”她分明一愣。

    “占一占本王和女郎会不会重逢。”他说得更明白了些,阿追哑了一会儿,欠身道:“殿下,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占卜。”

    戚王嗤笑了一声,阿追的心猛跳了两下。

    她忽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心里好像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又并非清晰的预感。是以她说不出什么,只任由着这种感觉滋生着,垂下眼帘强定心神,脑中毫无理由地忽而划过一句:“你怀疑我?”

    她怔然抬头定睛,他却显然没说这句话,眼中仍含着笑。

    她却又猝不及防地想起那天他被她质问时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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