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难民不过是气昏了头,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追根究底都是些可怜人,想求条生路罢了,其实本心并不坏。
    见他们没了方才的打闹之势,纷纷消停下来,尹秋这才站出去,启声道:诸位冷静,我等都是云华宫弟子,特奉师门之命下山救济灾民,今夜你们远道而来,想必吃了不少苦,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云华宫必不会坐视不理,但请诸位不要闹事,一切按着章程来,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务必尽全力安顿好诸位,给你们一个说法。
    闹了这半天,终于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站了出来,难民们自是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都急不可耐地要涌向尹秋诉说冤情。
    眼见他们又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弟子们不敢松懈,纷纷暗中戒备,握紧了剑柄,尹秋却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姑娘!你是管事的不?那你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是啊姑娘!我们原是苍郡人,那边的雪灾比什么地方都严重,府衙吞了赈灾银钱,交给江湖门派去管,可他们却将我们赶了出来,我们一路流浪至此,也是没办法了才找上你们啊!
    要是有人肯收留我们,谁又愿意闹事呢?都是为了有口饭吃,假如连你们都不管我们了,那我们大伙儿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这些人饱经风霜,又累又饿,个个面黄肌瘦,冷的瑟瑟发抖,先前闹起事来仗着人多瞧着倒是有几分气势,可此时此刻,没了先前的气焰,细看之下其实都是些老弱病残罢了,年轻的精壮汉子没几个,大伙儿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竟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叫弟子们听得很不是滋味。
    苍郡尹秋低声呢喃了一遍这地名,抬起头来,南下一带江湖门派居多,不知你们所说的是哪一派?
    一名男子立即啐道:紫薇教么!除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门派这么可恶!
    听他此言,弟子们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难怪姚定城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难民,原来是被紫薇教驱赶来的。
    府衙收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钱,却不肯干实事,便将一部分银钱分发下去,命各大门派代为管辖,云华宫倒是将力所能及的都做了,紫薇教又岂会愿意做善事?自然是要将难民往别处赶。
    有弟子道:紫薇教这两年也算风平浪静,但今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怕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得赶快向宫里回禀一声,别的州城也得通知一下,叫他们有个准备。
    尹秋点头:说得有理,不过眼下还是先将他们安顿好罢,修书的事迟些我来便是。
    弟子们便都忙活起来,将这批难民安置去了城外事先搭建好的棚子里。
    过了许久,才听城里传来了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尹秋探头一看,见是陆怀薇带着人来了,便赶紧上前迎道:陆师姐!
    小秋!陆怀薇又惊又喜,拉过尹秋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姚定城?
    尹秋笑了笑:我们是从青罗城过来的,那边的难民都安顿好了,叶师姐说你在此处,叫我们过来与你汇合,再择日一同回宫,没想到刚来就遇上难民闹事,师姐怎么这会儿才来?
    陆怀薇叹一声,睨着身侧一名女弟子道:我要是早点听到风声,自然是早些就过来了。
    原来这名女弟子便是先前与那段宁起争执的弟子之一,她看出难民有闹事的倾向,便有心要让那段宁吃点苦头,是以故意拖延了时间没有及时向陆怀薇禀报,偏生陆怀薇近来受了风寒,早早便睡下了,也未听到这处的动静,直到方才,这女弟子听说那段宁挨了打,才把陆怀薇从榻上叫了起来。
    好在尹秋等人及时赶到,稳住了难民,没将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我只是想教训那段宁一番!那女弟子犹在愤怒,这些时日以来,她屡次妨碍我们办事,简直不像话!她不过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罢了,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弟子就是看不惯她!
    胡闹!陆怀薇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出面便是,干什么要私自做决定?若是那段家小姐出了什么差错,你负得起责?
    那女弟子梗着脖子道:大不了打一架么!左右她也打不过我!反正听说她挨了打,我心里高兴!
    实际陆怀薇也不待见那段宁,她调来姚定城后没少与段宁打交道,每每与她碰头都少不了一番争吵,但段家在江湖上颇有美名,又与不少门派交好,能躲就尽量不要惹,省得招来一堆麻烦,所以陆怀薇心里虽不痛快,但也从未与那段宁计较过一二。
    什么狗屁散财神仙,钱都拿去巴结笼络江湖门派了!那女弟子冷哼一声,段家在姚定城为何一手遮天?不就是因为有各大门派给他们撑腰么?我倒也不是仇富,也并非硬要他们把钱拿给穷人用,这不拿便不拿罢,那也不该妨碍我们救人不是!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打的那段宁,我真想过去给他磕个头!
    你呀你,陆怀薇哭笑不得,快别说了,段宁人呢?
    那女弟子道:我哪知道!
    尹秋听的忍俊不禁,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口中这位段宁,应该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位姑娘,我已叫白灵送她去医馆了。
    陆怀薇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说起来挨打也是她自找的,不管她了,我们先安顿好难民再说。
    一行人立即出了城门,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弟子们将米粮从驿站运了来,支起铁锅煮起了粥,又送来了不少衣物和棉被,虽然仓促了点,但总算叫那些难民有了口吃的,也有了个地方住,待医药弟子确认这批难民身上并无疫病之后,便打算陆续安排人进城,然而一问才知,这些人竟都没了户籍。
    府衙一早便明文告示过,只有携带户籍的难民才可入得各大州城安身落户,眼下这些人没有户籍证明身份,姚定城也就暂时不能收容他们。
    这就又是另一个难题了。
    苍郡距离此处路途较为遥远,若要他们返回苍郡问紫薇教要户籍,这途中指不定又要死多少人去,何况紫薇教若是有心为难他们,能不能拿到也还是未知,纵然此刻勉强有了容身之处,可那棚子虽然修得牢固,但也抵御不了多少寒冷,难民们一日入不了城,就只能一日窝在这地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尹秋跟着众人忙活了一阵,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便行到驿站将姚定城的情况写了封书信寄往了云华宫。
    陆怀薇许是风寒得厉害,没待多久便脸色发白不大站得稳,尹秋想着这时候也没别的事非要她看着了,便叫来一名弟子送她回了驿站,谁知陆怀薇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一伙不速之客突然行了来。
    这行人个个衣着不俗,穿得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的锦衣,尤其是立在最前头那位年轻姑娘,一身罗裙光鲜亮丽,还披了件厚实的貂毛大氅,整个人又贵气又明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的大户小姐。
    尹秋立在粥棚里,遥遥打量了几眼,认出这姑娘便是先前被她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段宁。
    喂!甫一凑近,那段宁便冲弟子们嚷道,你们那什么陆怀薇呢!哪儿去了?
    瞥见那名看不惯她的女弟子面露鄙夷,似要开口回话,尹秋赶紧净了手,从门后绕了出来,说:陆师姐身体不适回驿站了,姑娘找她有何事?
    段宁一对上尹秋那双眼睛,心里便有些没来由的发怵。
    她想,这姑娘怎么回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么,瞧着还斯斯文文的,她怎么莫名有些怕她?
    段宁低哼一声,尽量摆着架子道:既然她不在,那你们这儿谁还能管事?
    尹秋说: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那就是你能管事了?段宁叉着腰,仰着下巴道,那好,这些难民先前恶意伤人,动手打了我,我此番是来拿他们见官的!
    弟子们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是要来找麻烦,便都露出轻蔑之态,齐刷刷站了出来。
    见什么官?你妨碍我们救济灾民,阻挠我们为府衙办事,你又该当何罪?
    就是!要不是你胡搅蛮缠,他们岂会逼不得已闹起事来?
    别以为你们段家有钱有势就可以肆意妄为,挨打也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段宁一听他们奚落辱骂自己,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好个云华宫!任凭你们嘴里说出花儿来,也洗不清他们打人的罪行!打人就是犯法!犯法就得见官!
    段宁大手一挥:给我把那些刁民抓起来!
    一行手下得了她的令,当即就要冲出城门抓人,弟子们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出佩剑将他们拦了下来。
    段宁一见这阵仗,气得直跺脚:你们这是要和我们段家对上了?
    有弟子不屑道:什么段家?我们云华宫岂会将你们放在眼里,笑话!
    你!段宁气结,指着自家手下骂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啊!
    手下们却是犹豫不定,迟迟不敢动手。
    段宁喝道:一群蠢猪!怕什么?尽管给我打!出了任何事都有我兜着!
    她虽是这般打了包票,但手下们仍是没敢依言照做。
    开玩笑,他们又不傻!这些云华弟子个个身手不凡,岂是他们能对付的?谁会傻到白白送上去挨打!
    眼见手下不肯动,段宁更是颜面扫地,气得火冒三丈:好啊,反了你们了!她说罢,抡起手中的长鞭就往手下们身上一顿狠抽,打的手下们哎唷连天,连忙跪地求饶。
    见此场景,尹秋只得摇头轻笑,说道:段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难民日后都是要入姚定城安身落户的,你们段家自来风评便好,可不要因此坏了名声。
    段宁说:可他们打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尹秋说:那姑娘不妨说说,具体是哪些人打了你?
    之前场面那般混乱,几乎人人都动了手,段宁哪里知道到底是谁打了她,愤愤道:我没看清是谁,反正他们就是打了!
    打人的确犯法,也的确该送去见官,尹秋说,但并非所有难民都对姑娘动了手,姑娘若能明确指出行凶者,我们云华自然也不会包庇,但姑娘若指不出是谁,便不能将他们所有人都带走,于情于理,乃至于法,都为不合。
    段宁傻眼:你是不是聋啊?我根本就没看清是谁打了我!
    尹秋笑得和善:那就等姑娘想起来再说。
    段宁至今还没见过嘴皮子比自己更厉害的,心道这姑娘真是深藏不露,说起话来既不难听,又能叫她哑口无言,还真是有些难对付。
    她无比憋屈地瞪着尹秋,好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尹秋施了一礼,回道:姓尹,单名一个秋字。
    尹秋是罢!段宁冷哼一声,我记住你了!
    言毕,她便示意这群丢人现眼的手下退回来,讥笑道:今夜我可以暂时放过他们,但这事儿绝对没完!我可告诉你们,这些难民没有户籍,你们谁要是敢无视府衙规定放他们进城,我段家绝饶不了你们!
    尹秋略略颔首:姑娘慢走。
    段宁咬了咬牙,又是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染了血迹的帕子往地面一丢,怒气冲天地走了。
    第84章
    这个民生艰难的冬天,云华山的雪落得比往年少些。
    甚至今日还有了太阳。
    沉星殿大门紧闭,远近俱无人影,亭台上的琉璃瓦勾着那点稀薄的日光,在满院红枫的簇拥中尽情发散着光芒,将那翘檐下垂挂的铜铃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有些微的晃眼。
    一只指节明晰而修长的手推开了窗,把那光亮邀请进来,照亮了一小片阴影。
    阴影里站着个浑身雪白,如月似玉般的人。
    辰时三刻,满江雪终于起了。
    她沐了浴,更了衣,立在铜镜前拢着发,梳妆台上没有艳丽的饰物,只有一把上了年岁的木梳,以及一根素白的发带。
    院儿里落下一道轻盈的身影,有人握着信笺来了。
    师叔醒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侧目看了一眼:谁来的信?
    暗卫弟子将饭食搁在桌上,回答说:是小师妹,信上写了,她目下待在姚定城,正与陆师姐安置紫薇教驱赶而来的难民,原定的回宫之日又要推迟了,叫师叔不必担心。
    满江雪束好了发,接过那信笺细细地看了一遍。
    自从小师妹下山后,师叔就总也起不来,那暗卫弟子布着菜,说,今日总算能吃上一顿早膳了。
    满江雪移开信笺,看着那清粥菜蔬,手里的筷子握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见状,暗卫弟子笑道:不合胃口么?师叔是被小师妹的厨艺养刁了嘴,那可没办法了,小师妹不在,弟子们只能往厨房跑了,师叔凑合着吃罢。
    满江雪才睡醒,瞧着有点懒洋洋的,听了这话没来由笑了一声,她挑着菜蔬简单吃了两口,复又将那封信笺看了两眼,末了便起身行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我那卷南华心经哪儿去了?
    暗卫弟子探头瞧了瞧,搁下手里的饭碗道:书架上没有么?
    满江雪说:没有。
    平时都是小师妹在收拾,弟子也不清楚呀,那暗卫弟子连忙四处翻找起来,搁哪儿去了
    满江雪等了片刻,揉了揉眉心,说:算了,不找了,她摸了摸腰间,却没摸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张望道,我那匕首呢?
    匕首?那暗卫弟子又赶紧换了个地方找,匕首上回小师妹拿去锻剑阁打磨了一下,回来后也不知放哪儿去了,师叔稍等,弟子给您找找。
    满江雪立在窗边,看着他忙来忙去,默然一阵后说:算了不找了。
    听她这么说,那暗卫弟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小师妹这一走,惊月峰可就乱套啦,也怪小师妹平时把师叔的起居照料的太好了,她人不在,我们可就一头雾水,什么东西都找不着,我看师叔还是快些叫她回来罢,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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