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街道已被百姓清扫干净,行人又多起来了,叫卖声、吆喝声,还有孩童们的追逐打闹声,一切都很热闹,唯有窗边那一方小天地,与这一刻的人世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宁静。
    那天夜里,父王急召我入宫,檐下飘来一点散落的絮雪,满江雪伸手接了,拿指尖轻轻捻着,母亲叫我待在别院,哪儿都不准去,然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出逃,和亲的消息在次日传开,我在当天傍晚时分,被人带去了永夜王宫。
    尹秋听得心惊肉跳,也听得很不是滋味,这是她初次直面接触满江雪的过往,那些沉封的旧事好似一阵布满了烟尘的浓雾,将尹秋扑的呼吸困难,手心里都是汗。
    后来呢?尹秋问。
    茶水在谈话的时间中冷掉了,满江雪唤来小厮重新上了壶热茶,她边倒茶边说:后来我见到了父王的遗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尹秋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遗体?
    嗯,满江雪品了口茶,神情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他死了。
    尹秋噤声半晌,后才眉头紧锁地问道:怎么死的?
    满江雪抬眼看着她:斩首。
    斩掉一国之君的头颅,象征着完完整整的胜利,也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然走到尽头。
    杀掉穆德,不止是为了满足永夜国君的征服欲,更是为了激励永夜军将的士气。
    他们连西翎都打下来了,又何惧别的部落和小国?
    尹秋面色沉重。
    十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父亲被斩首后的遗体,这对于尹秋来说,是一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可它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满江雪身上。
    堂内萦绕着穿堂风,携带着冬日特有的霜气,尹秋听到此处难免内心复杂,她将视线移到窗外,尽量不让自己去设想那副残酷的画面。
    许久,尹秋才又开口道:不是谈好了和亲条约么?既然师叔还没那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这就是我拒绝和亲的真正原因,满江雪说,倘使永夜真的信守承诺,我不是没有可能为了西翎和父王答应和亲,可他们违了约,那我也就没了继续和亲的必要。
    原来如此!
    人都死了,还和什么亲?
    尹秋不由气愤道:换成是我,我也会和师叔做出同样的选择。
    满江雪说:但旁人不知父王已死,只有我看见了,她转着茶杯,手指在杯口缓缓敲动着,所以在外人眼中,西翎灭亡,国君被杀,这都是因我不肯和亲所导致的结果。
    不关师叔的事,尹秋心神震荡,一把握紧了满江雪的手,是永夜国背弃在先,旁人不明真相,师叔是被冤枉的。
    旁人不会追究真相,满江雪垂眸,看着尹秋微微用力的手背,我是个罪人,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尹秋禁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不是的,师叔不是罪人
    满江雪笑了起来,摸摸尹秋的眼角,轻声说:是或不是,自有世人评定,你我说了不算。
    我不管外人怎么看待师叔,尹秋怔怔地说,在我这里,师叔是清白的。
    满江雪笑得欣慰,她仿佛并不因那些伤痛的过往而感到丝毫悲恸,笑意反倒比平时更深一些,满江雪说:那证明师叔没有白疼你。
    尹秋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无法抑制地涌出了疼惜。
    而之后的事,尹秋已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穆德被暗中斩首,此事是秘密进行,外人无从得知,满江雪因此逃离永夜王宫,带着母亲投奔中原,安生的日子过了不到两月,永夜追兵便将她们母女抓了回去,尔后满江雪杀掉了看护的守卫,再一次带着母亲踏上了逃往中原的路,而这一回,在重重马蹄狠辣无情地践踏之下,满江雪又一次失去了母亲。
    那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冬夜。
    十岁的满江雪在关门口杀死了所有永夜追兵,血水染透了护城河,也染透了那天夜里的雪,她因此吸引了中原武林的关注,也招惹上了杀身之祸。
    没人愿意将这样背负家国大恨的亡国公主放进中原。
    更何况她还是个年纪虽小却不能忽视的剑术奇才。
    这样的人,若能招揽至门中,那是如获至宝,可若是招揽不得,入了别派,那就是来日的祸患与大敌。
    面对众多门派抛来的橄榄枝与不知真伪的善意,满江雪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她跌坐在血泊之中,俯在母亲还带着温热体温的身边,茫茫然看着夜空飞落的大雪,最后,她看见了师父朝她递来的手,还有沈曼冬在夜色中明媚的笑脸。
    说起来,我能活着,还得感谢南宫悯,满江雪讲到这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当年有的门派想拉拢我,可有的门派却想趁早杀了我,南宫悯比我大不了几岁,她那时也还年幼,是她央求她父亲拦住了想杀我的门派,打算把我收留进紫薇教。
    如果不是紫薇教与旁的门派在满江雪身后打了起来,云华宫是没有机会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她带走的。
    一切都是天意。
    她注定要遇见师父,也注定要入云华宫。
    尹秋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放。
    再之后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了,满江雪说,我入了宫,拜了师,与师姐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她待我如同亲妹妹一般,她和师父两人,给了我除开母亲以外的所有温情。
    尹秋说:那师叔的名字,也是师祖后来取的吗?
    满江雪却是摇头:是我自己取的。
    她想记住那个夜晚,她不想忘了母亲,也许仇恨不应该被铭记,可她无法全然忘却,就干脆与它和解。
    那师叔本名叫什么?
    寒风拂来,吹动了满江雪的长发,她静静看着尹秋微红的双眼,语调仍是一贯的淡然。
    她说:没有本名了,满江雪就是我唯一的名字。
    第97章
    午时刚过,锦城停了两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苍穹灰蒙,天地寒霜,叶芝兰在议事大厅将姚定城送来的书信看了,认出那是尹秋的字迹。
    这信笺既是加急送来的,却怎么这时候才到?
    底下站着名风尘仆仆的女弟子,穿着身方便赶路的劲装,闻言回道:那边事发突然,弟子赶路途中遇得大雪,又被紫薇教教徒追杀过两日,所以来得迟了。
    叶芝兰眉头紧锁,沉声道:姚定城那批难民已死,其余各大州城都得防备一二,你们速速去难民棚打点好一切,务必不要叫紫薇教趁虚而入,再次生事,城门口也要严密把关,再将姚定城之事向府衙禀报,若是锦城也被紫薇教驱赶来了难民,我们就要早做应对,必须提前和府衙通个气,以免措手不及。
    弟子们纷纷应下,各自领了差事退出门外,叶芝兰则领着两名弟子去了难民棚察看情况。
    除了姚定城,其余各城的难民都已被安置好,他们有户籍证明在身,早就入住了城中的难民棚,叶芝兰赶去时,季家的下人们正在分发饭食。
    季家是锦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季氏夫妇又素来乐善好施,十分慷慨,是以锦城的灾情比别城控制得都要好,季晚疏闭关还未满五年,季老爷与季夫人思念家女,所以听闻灾情和难民一事,立马便派了人助云华弟子一臂之力,帮了大忙。
    那难民棚亦是季家出钱修建,稳固牢实,四面皆不漏风,人住在里头盖着棉被,虽无炭火,但也足够暖和。
    叶芝兰适才赶到,便于那棚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季夫人吩咐几个家仆将熬好的热汤给人分下去,一扭脸瞧见叶芝兰来了,不由面露笑意道:芝兰怎么这时候才来,我这老婆子都起得比你早。
    叶芝兰赧然一笑,赶紧上前搀住了季夫人,温声道:今日又在落雪,伯母该在家中待着才是,这外头冷,风也大,可别着凉了。
    我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倒也没那么差,季夫人笑得和善,将手心搭在了叶芝兰手背上,说,晚疏自小拜入你们云华宫,她脾气火爆,性子急躁,这些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们做父母的也帮不了什么,只能在这些事上出份力,也算是一点心意。
    伯父伯母乐善好施,是大善人,叶芝兰说,芝兰代宫中弟子和这些难民谢谢您二位。
    季夫人慈眉善目,保养得当,年过五十还维持着姣好的容貌,举手投足带着大家风范,十分亲切,她拉着叶芝兰说:谢什么,这都是我们该做的,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晚疏闭关这些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一看,芝兰,你上回收到她的信是几月来着?
    叶芝兰想了想,说:是立秋那日,她信里写的简单,只说万事顺遂,无需挂念,她既这么说了,想必是大有精进,伯母放心,等晚疏出关之时,我一定头一个跟您报信。
    季夫人笑了笑,连说了三声好,叶芝兰将难民棚巡视一番,见各项事宜都井井有条,便亲自驱了马车将季夫人送回了季宅。
    等到夜幕降临,云华弟子在棚子周围留了人驻守,难民们也都相继熄了烛火入眠,待夜深了,却见一道黑影自城墙翻飞而下,悄无声息地靠进了难民棚后的小暗巷。
    这人一身黑衣,蒙着面,行迹鬼祟,观身形是个男子,他甫一落了地,便放轻动静将棚子四周飞速打量了一遍,见云华弟子都杵在不远处的小竹棚里避雪,便自袖中取了一截迷香,轻轻捅破了窗纸,意欲用迷香叫那些难民们在睡梦中彻底昏死过去。
    夜雪绵长,风里噙着冰霜的寒气,这人一边注意着云华弟子的动向,一边将嘴唇朝那装有迷香的竹筒凑了上去,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眼风处便忽然闪过了一片刺目的白芒,他蓦然侧首,竟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是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穿着一身黛蓝衣裙,袖口收的紧,足蹬一双乌黑的云靴,外头裹了件厚实的大氅,整个人融在夜色中,像一片游动的湖蓝水。
    她腰上挂着一把系着暗红飘带的小飞刀,刀刃在城墙上的火把投来的光线中,不住地闪着锋利的白芒。
    男子禁不住手一抖,那迷香顺势便落去了地上,他震惊道:温、温护法?
    风里一瞬漫开了点点脂粉的香气,温朝雨弯腰将那迷香捡了起来,英气的面容之上点缀着深邃的五官,她唇边带着笑,口吻有几分玩味,说:这都几年过去了,你们秦大护法怎么还在给手下用这么次的香?
    男子皱了皱眉,瞟了一眼竹棚内的云华弟子,见他们个个围在一起取暖,没有发觉此处的动静,便沉声道:属下来此是为完成秦护法的交代,还请温护法行个方便,将那迷香还来。
    温朝雨似笑非笑:你要怎么做?
    男子道:秦护法特意吩咐,不准属下将事情闹大,所以属下避开了那些云华弟子,打算直接将里头的难民迷晕,再把毒抹在他们的碗筷上,若不出意外,这些人明日就能死个干净。
    好手段,温朝雨拍了两下巴掌,又问道,若是出了意外,你又当如何应对?
    男子面露疑惑:能出什么意外?
    温朝雨冲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来,伸手指了指自己。
    男子微顿:您?
    温朝雨嗯了一声:没错,我。
    她说罢,取出袖中的火折子,二话不说就将那迷香给烧了。
    你!男子瞳孔一缩,脸色当即大变,你烧了它作甚!胆敢阻挠我等办事,莫说是教主,便是秦护法知道了也饶不得你!
    那你叫她来找我,手里的竹筒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温朝雨满不在乎的脸,便是再给她五年时间,她也打不过我,你觉得呢?
    男子冷哼一声,语调不屑:给你几分薄面,还称你一声护法是给你脸,教中谁人不知你这些年如同废人,为教主所厌弃,就凭你如今这病恹恹的样子,还敢口出狂言说秦护法不敌你?笑话!
    温朝雨皮笑肉不笑,眼眸里窜着徐徐上升的火苗,她将那迷香扔去了雪地,抬腿踩了两脚,说:好像是这么个理,我一个废人,怎么打得过大护法?言毕,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微微侧首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男子一惊,便见几个黑影倏然自温朝雨身后现了身,几人合力而为,登时就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动也动弹不得。
    温朝雨!男子咬牙切齿道,坏了教主和秦护法的事,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放心,我不会杀你,温朝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仍是带着笑,只怪你来了锦城,你们若要对旁的州城下手,我温朝雨管不着,也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个个都护着,但这里是锦城,你们要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放火,可没那么容易,明白么?
    锦城乃是由季家带动起来的富饶之地,这江湖上谁人不知锦城季家,便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季晚疏的主家?
    男子啐了一口,轻蔑道:昔年你屡次三番为了那季晚疏打乱教主的计划,如今已是快五年过去,原以为你能长点记性,孰料你还是这般吃里扒外!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等我回了苍郡,自会向教主和秦护法如实禀报!
    温朝雨哼笑:我敢扣你,就不怕你禀报,别的州城由你们去,我可以坐视不理。
    她说着,缓缓抬起左手揭了斗笠,含笑的眼眸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寒凉。
    但锦城,绝对不行。
    天亮时分,锦城在碎雪飘摇中苏醒过来,街市上变得热闹,难民棚也有了走动的人影,一如平时,云华弟子按部就班地煮好了粥,季家的下人也来此帮起了忙,难民们排着队领饭食,个个有说有笑,气氛和乐。
    他们还不知昨夜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温朝雨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那附近的一座高楼上,面无表情地瞧着底下来去忙碌的人群。
    白雾顺着寒风飘过来,那雾气含着浓浓的药味,还有柴火的烟味,闻着又苦又呛,温朝雨拿帕子掩了口鼻,偏头朝一侧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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