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晚疏不想欺瞒,如实道: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当掌门。
    谢宜君瞧着她,喟叹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宫里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首席大弟子便是少掌门的不二人选,你闭关的这几年宫里倒也有不少新的好苗子,可也没谁能打得过你的,云华剑术一脉传承下来,哪一任掌门不是打遍宫中无敌手?她说到此处顿了顿,纵然我是个例外,但也事出有因,你既有这条件,如何就不能当掌门?能将我云华剑术发扬光大者,你可是当仁不让的那一个。
    季晚疏说:师叔能退,我自然也能退。
    谢宜君被她这话一噎,无奈道:江雪退了,尚有我来替补,你若是退了,谁又来给你顶着?
    季晚疏说:不是还有叶师姐么?她虽不是首席大弟子,但也是您座下首徒,更是宫门大师姐,这些年来,她已经和少掌门无异,若是叶师姐当掌门,我相信弟子们都会心服口服。
    谢宜君把手里的折子丢了,靠在椅背上,沉重道:人都还在刑堂里头关着,身上的嫌疑也还未洗清,别说少掌门,她那大师姐还坐不坐得稳都是个问题。
    季晚疏闷声不语,白灵便又开口道:可叶师姐很明显也是被人冤枉的,她和陆师姐一样,都是被小七利用了,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给陆师姐定了罪,那就不能再关着叶师姐,否则小七一定会起疑。
    她此言有理,若是再把叶芝兰继续关下去,宫里不就出了两个奸细?兴许弟子们不会觉得蹊跷,但对于小七来说,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已经确认陆怀薇就是奸细的情况下,关着叶芝兰就表明谢宜君等人仍是没有彻底给陆怀薇定罪,所以叶芝兰的确有必要放出来。
    谢宜君微微思索,叹气道:罢了,芝兰的事,栽赃痕迹太过明显,暗卫弟子的由来到此时也还没个头绪,把人关着确实不太合适,你们俩这就命人将芝兰带过来罢。
    白灵应了一声,即刻吩咐两名弟子去刑堂接人,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一身脏污的叶芝兰入了明光殿,跪在厅中冲谢宜君连连叩首,唤道:师父
    谢宜君端坐于案前,看着叶芝兰形容狼狈,模样憔悴不堪,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师徒俩自从那夜分别后,距今已有一个月未曾打过照面,这段日子以来,叶芝兰在刑堂虽未遭受过什么严刑拷打,但也受了不少冷遇和白眼,她有苦说不出,对于面具材料和暗卫弟子两件事都拿不出明确的说法,刑堂弟子又自来铁面无私,只认证据,不认人情,在谢宜君没有发话之前,谁都不会轻易善待叶芝兰,纵使她辈分高,位份也不低,但一朝下落刑堂,也就是个实实在在的阶下囚。
    谢宜君打量叶芝兰两眼,见她蓬头垢面,从未有过这等落魄之时,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也就不忍再问罪于她,柔声关怀几句后,便叫白灵扶着人下去洗漱了。
    季晚疏同陆怀薇交好这些年,倒也跟着她熟悉过弟子调动的事务,赶着时间拟了张名册交由谢宜君过目,谢宜君疲累至极,扫了两眼便叫季晚疏自己决断,她批了几个折子,实在耐不住瞌睡,也没力气再沐浴,便就穿着衣裳倒在寝殿睡了过去。
    尹秋上了阶,将沾满了泥的靴子脱在门外,踩着净袜跑进了沉星殿。
    温朝雨和薛谈在后头呵欠连天,同满江雪打了声招呼,双双绕过前院去了后头的厢房睡大觉,满江雪在门口换了鞋,提着尹秋的木屐入了大殿,她掀了帘子,见尹秋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便上前道:把鞋穿好。
    尹秋埋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执笔的右手缩进了袖子里,她把腿抬起来,满江雪便将木屐往她脚上套了过去。尹秋说:师叔先坐会儿,我得快些把信写好,趁早送往苍郡。
    满江雪应了一声,见尹秋面前的信纸上沾了泥,便提醒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先把手洗了。
    尹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师叔去外头等我罢,我怕洗完手就忘了该写什么,先打个草稿也好。
    满江雪端详她片刻,倒也没多说,自去了外间稍作歇息,尹秋见她离开,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复将袖子里的手又拿了出来。
    挖了一夜的衣冠冢,手上的割伤又无可幸免地崩裂开来,濡湿的血迹和泥土糊在手心,伤口也在持续不断地泛着痛意。为了防止被满江雪看出异样,尹秋昨夜是一直忍着疼在铲土,也尽量和满江雪保持着距离,不想她看出自己手上有伤,这厢满江雪不在,尹秋才搁了笔,跑去梳妆台前净了手,又将脏水从窗口泼了出去,尽量放轻动静翻找出外伤药止了血,末了才又取了张新的信纸,重新开始书写起来。
    伤口都在指腹,不方便动作,尹秋握着笔杆子,整只手都在轻微地颤抖,十分不好使力,饶是她全神贯注,极力控制着力道,字迹却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很有些不忍直视。
    尹秋暗暗想着,这封信若是写好了,就得立马封上,绝不能叫满江雪看见。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时分,这两日天气不错,雪后的苍穹一尘不染,连日来的乌云散去,投来了和煦的日光,将惊月峰映照得一片明净,垫着雪的红枫煞是好看。
    信才写了一半,便听外头传来了不少人的说话声,尹秋侧耳听了一阵,原是季晚疏调了一批新的弟子来,正在同满江雪汇报,尹秋趁此机会赶紧将余下的内容撰写好,末了才神色如常地拿着封好的信笺行了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子们已经各自领完了差事,又将热腾腾的饭菜备好,之后便成群结队地在惊月峰闲逛起来,熟悉环境。尹秋将信笺交给季晚疏,请她代为寄送,三人便在厅中落了座,一同用起了午膳。
    从寝殿出来前,尹秋特地将手擦了擦,还专门坐在了满江雪左侧的位置,好让满江雪只能看得见她的手背,加上满江雪一向喜欢给她夹菜,尹秋也就只管端着饭碗,没有自己动过手。
    先前在明光殿时,掌门已将叶师姐从刑堂接了出来,季晚疏坐在尹秋侧前方,一眼就瞧见了尹秋伤痕累累的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淡道,师叔若是得了空,可要和叶师姐当面谈谈?
    劳累了一夜,季晚疏和尹秋到此时都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满江雪亦是如此,但她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干干净净,像是半点尘土也未沾染一般。满江雪略一思索,就知道谢宜君这时候放了叶芝兰是何用意,说:谈是肯定要谈的,但今日就不必了,明日再说也不迟,她才从刑堂出来,也还需要休息。
    季晚疏见尹秋碗里的菜蔬所剩无几,便主动替她夹了些菜过去,说:有个事,还想请师叔出面,帮一帮我。
    尹秋专心致志地吃着饭,一直未曾多言,瞧见季晚疏忽然给她夹了菜,便将头抬了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一眼,尹秋动作一顿,登时心领神会,便悄悄冲季晚疏笑了一下。
    满江雪像是丝毫也未发觉她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瞧着季晚疏问道:何事?
    季晚疏将视线从尹秋身上移开,略显沉闷道:掌门之前说,她想尽快立下少掌门。
    满江雪明白了,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若非你前几年闭关,少掌门其实早就该立了,加上宫里如今境况不妙,芝兰又惹上了嫌疑,掌门师姐有此决断,也是情理之中。
    季晚疏搁了筷子,叹气道:可您也知道,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掌门,比起叶师姐,我着实不是当掌门的料。
    那你想做什么?满江雪说,你是首席大弟子,按照师祖们留下来的规矩,除了你,眼下没人有资格当掌门。
    季晚疏在满江雪面前自来便不会感到拘束,当下也就直言道:就算是师祖们定的规矩,那也属实不妥,仅凭功夫好就能当掌门,师叔不觉得太过草率么?她说完,又紧跟着道,掌门的剑术一贯便是几位师叔当中垫底的那一个,可她不也将云华宫治理得很好?不管怎么说,叶师姐都要比我更合适。
    满江雪说:掌门师姐之所以能当上掌门,也并非她本意,乃是你师祖的意思。
    那师叔您呢?季晚疏说,师祖当初可是先挑中了您,您不也拒绝了?
    满江雪说:那你不妨再想想,我在被选中之前,谁又是掌门候选人?
    自然是同为首席大弟子的沈曼冬。
    若非师姐出了事,别说掌门师姐,连我都不会被你师祖考虑,满江雪说,能被封为首席大弟子之人,都是宫里的佼佼者,本也是为了日后接任掌门所准备,自然有担任掌门的优先权,这是凭个人本事才能得来的,不是谁都能成为首席大弟子。你若不能被别人顶替,掌门师姐按照宫规立你为少掌门,那就是名正言顺。
    季晚疏沉默片刻:难道就不能有例外?
    满江雪说:要么有人能靠实力把你从首席大弟子一位上挤下去,要么说服掌门师姐另择人选,但目前看来,同辈之中尚且没人能在剑术方面超过你,而原本有资格被选为少掌门的芝兰又出了意外,那么你觉得,现在谁能比你更合适?另外,这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合适就成,还要让掌门师姐和宫门上下都认可才行。
    季晚疏思量须臾,倏而看向尹秋道:既然叶师姐已经不为掌门所考虑,那尹秋尹秋总行罢?
    尹秋得了这话,险些被呛住,愣道:我?师姐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季晚疏正色道,别以为我闭了关就一无所知,你当年在新弟子大会上是故意败给傅湘的,对不对?
    尹秋面露尴尬,迟疑道:这
    傅湘能当上少楼主,都是托了你的福,你们俩自来便平分秋色,谁赢谁输可还不一定,季晚疏说,她能当明月楼的少楼主,你又如何不能当云华宫的少掌门?
    不等尹秋回答,季晚疏又立马接着道:我出关后可是听过不少你的事迹,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你便在宫中各大峰脉挑着人切磋比武,至今还未有过败绩,这说明什么?说明掌门要的打遍无敌手,你早已经做到,那这首席大弟子让给你来当,也并无不可。
    尹秋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摆手道:师姐快别说了,我可从来没把掌门二字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再说了,就算我能打赢别人,但我也始终打不过你,有师姐珠玉在前,掌门岂会看得上我?
    季晚疏说:你连那些暗卫弟子都能抵抗,妄自菲薄什么?我比你多学那么多年,功夫在你之上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尹秋苦笑:那是因为暗卫师兄们并未真的对我下杀手,若非如此,我早就一命呜呼,这事委实不能拿来吹嘘。以师姐的天赋,就算我们同时习武,我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况且这几年过去,宫里又多了几位新弟子大会胜出的新秀,我还没同他们比试过,打遍无敌手这个称号,我目前也还担不起。
    季晚疏不免又烦乱起来,懊恼道:那怎么办?除了你和叶师姐,我现在确实想不到别的人了,她说完,再度朝满江雪投去了乞求的目光,师叔果真不帮我劝一劝掌门?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我见你出关后比从前稳重了不少,做事也更有条理一些,有芝兰在旁帮衬,你当掌门也无需费什么心,既然如此,你这般抵触,总该有个原因。
    季晚疏顿了顿,面上闪过几分不自然,她噤声须臾,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满江雪见她欲言又止,便也不多追问,只是缓声道:我尽力而为罢,但掌门师姐能不能答应,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了,你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季晚疏这才放了点心,应道:那就多谢师叔了。
    这一场谈话作罢,季晚疏也无胃口再进食,吩咐弟子们给温朝雨和薛谈送了份饭食后,她便拱手告辞离开了惊月峰。
    季晚疏一走,这沉星殿也就安静下来,尹秋这顿饭吃的不大舒畅,便也顺势搁了筷子,对满江雪说:师叔,我困得厉害,早点沐浴完睡觉罢。
    满江雪嗯了一声,换了个勺子盛了饭送到尹秋唇边,说:先把饭吃了。
    尹秋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她,说:我吃完了啊。
    满江雪示意她张嘴,尹秋只好将那口饭咽了,满江雪说:你不是没吃饱么?
    尹秋看着她喂饭的动作,尽量自然地说:哪有,我吃饱了。
    便见满江雪将饭碗放在了桌边,忽然起身朝寝殿内行了去,边走边说:先把这碗饭吃了,不准剩。
    尹秋有点疑惑,但也乖乖地将饭碗端了起来,直到她把饭菜都吃干净了,才听满江雪在里间说:进来。
    尹秋简直要怀疑满江雪是不是能透过帘子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她把衣袖垂下来,又将右手背在身后,等撩开帘子一看,就见满江雪正坐在矮脚几边摆弄着什么东西。
    尹秋定睛一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个药箱,正在里头翻找着绷带和药瓶。
    见此场景,尹秋先是一怔,随后赶紧将帘子放了回去,说:我先去汤房看看热水
    她还没得来及转身,满江雪便抬手送来掌风,帘子一瞬高高扬起,复又挡在了尹秋眼前,堪堪拦住了她的去路。
    尹秋暗道不好,但也硬着头皮折了身,满江雪目光清淡地看着她,晃晃手里的药瓶,极其平淡地说:不好好儿上药,你别想沐浴睡觉。
    第157章
    帘动的那一瞬间,沉星殿里贯通了穿堂风,尹秋的黑发和裙袂都在那风里飘荡起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略有些泄气地轻叹了一声,随后才挪着步子朝满江雪走了过去。
    今日天光透亮,虽未开窗,但寝殿里光线很足,将满江雪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清丽,尹秋正襟危坐,不敢看她,满江雪也未责问,只是动作轻缓地给她清洗了伤口,细细地涂抹药粉。
    已是一天一夜过去了,这期间事情太多,尹秋也无暇去想别的,她在这地方静坐了一阵,才终于回了几分神,脑子里回想起公子梵在枫林里说过的话,尹秋心中那些被压制的杂念也就在此刻又乱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抬了眼,看见满江雪低垂的眉眼沉静又柔和,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她用冰凉的指尖托着她,像是在托着什么珍贵的物品,仿佛她若是不将动作放轻一些,尹秋就会很快碎掉一般。
    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安静的两人之间,满江雪似乎并未打算询问尹秋这伤是怎么来的,整个上药的过程之中她也出奇地没有开口说话,尹秋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满江雪迟迟没有言语,便也暗暗放松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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