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非得在这等紧要时候对义父相逼吗?!之前那男弟子愤然道,一个个都这么不懂事,枉费义父对你们掏心掏肺!赶紧离开!有什么事之后再说,谁再敢闹事,我一律不轻饶!
    他说罢,怒气腾腾地搀扶住了公子梵,两人在前头相携而行,弟子们见师兄发了火,自是再不敢多言了,也都纷纷朝公子梵跟了过去。
    尹秋在黑暗里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
    嘴里还残存着浓烈的血腥味,胸口的痛意却是不复存在,她茫然四顾,没有见到公子梵的身影,沉星殿空空荡荡,除了她自己,四下里一个活人也无。
    眼前回放着公子梵来此之后的种种画面,尹秋思绪杂乱,内心复杂,呆坐了片刻便火急火燎地跳下了床,直冲枫林而去。
    林子里树影婆娑,枝干交错,除了无处不在的寒风,什么人影也瞧不见。尹秋压低声音唤了几声义父,虽未得到回应,心里也清楚公子梵必然早已离开,但她还是将整片枫林都急匆匆地找了一遍,等尹秋郁郁寡欢地回到沉星殿时,她才倏然间反应过来她方才用了轻功。
    她能用轻功了?
    意识到这件事,尹秋后知后觉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之下才发觉体内的旧伤竟然都已悉数痊愈。不仅如此,她还真气充盈,精神充沛,这段日子以来的病气一扫而空,变得容光焕发,面色红润,简直像是从未受过伤一般。
    尹秋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廊角。
    是公子梵给她解了蛊毒的缘故吗?
    他还治好了她的伤?
    连徐长老都束手无策的蛊毒,他用了什么法子?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公子梵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种种疑问接连浮现在心头,却得不到解答,尹秋顿感心浮气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脑子里乱成了一坨浆糊,整个人茫然又无措,表情怔忪。
    要告诉师叔吗?尹秋讷讷地想。
    可公子梵再三强调过,他绝不会害她,尹秋若是将他的事说出来,会不会对他产生影响?
    但她今夜已经对公子梵起了猜忌,就算尹秋被他所救,可那些疑虑却并不能因着这份恩情视而不见,公子梵若真是杀了叶芝兰的人,那他就很有可能会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这事不论从哪方面来想,都不能再瞒着满江雪了。
    救命之恩是一回事,他的真实身份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到了如今都还不告诉满江雪,万一将来发生什么意外,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根本不是尹秋所能够承担得了的。
    思及此,尹秋当即打定主意要与满江雪坦白此事,她霍然起身转出廊角,还没走两步,便见满江雪正好也自院外行来,两人隔空对视的那一瞬间,尹秋却又没来由地退缩了。
    她要怎么开口?
    瞒着满江雪和公子梵暗中来往那么多年,满江雪一旦得知,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尹秋脚步一顿,神色几变,最终停在了廊下。
    站在外头做什么?也许是光线太暗,满江雪没有看清尹秋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她提着裙摆上了阶,立在门口冲尹秋招了招手。
    灯笼被风吹得乱晃,那薄弱的昏光也在游移,满江雪一身白衣,伫立在那光影交错之处,瞧着是经年不变的干净与清丽。
    尹秋步子拖沓,朝她走了过去。
    怎么灯也不点,满江雪牵住尹秋,带着她入了殿,什么时候醒的?
    尹秋瞄了她一眼,细声说:有一会儿了师叔去见掌门了吗?
    满江雪嗯了一声,在案上摸索着火折子,说:好歹是过年,不点灯也太冷清了,你饿不饿?
    尹秋说:不饿,她又看了满江雪一眼,师叔呢?
    我也不饿,满江雪说,你老偷看我干什么?
    尹秋心虚地垂下了眼,两手揉着衣角欲言又止。
    烛火点燃,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满江雪回过身,看着尹秋说:有事?
    尹秋也不打算跟她绕弯子,毕竟她有什么小心思从来都逃不过满江雪的眼,更别提她现在内心无比纠结,难以平静。所以尹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察觉尹秋心事重重的样子,满江雪眉头微蹙,正要开口问上一句,鼻息间却是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她偏头朝寝殿看了过去,说:里面有人?
    尹秋一愣,忙跑过去将帘子掀开,看了看说:没人啊,怎么了?
    没人?满江雪举着灯盏入了内,看着那桌上的香炉说,你不点灯却记着点香,这香是你点的么?
    尹秋醒来后只顾着去找公子梵了,她压根儿就没看见这屋里还点了香。尹秋有点发怔,满江雪将灯盏搁下,背着尹秋站了片刻,又回首道:有人来过?
    尹秋心道满江雪真是太敏锐了,她本想主动坦白,却不料被满江雪抢先察觉到了,这么一来,尹秋就直接从自首变成了认罪。
    嗯尹秋缩在墙角,眼神躲闪,是有人来过。
    这香味是为了掩盖血腥味,但你们处理得不够干净,想必很匆忙,满江雪顿时严肃起来,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来过?
    连尹秋自己都不知道那熏香是谁点的,她连血腥味都没闻着。尹秋目瞪口呆道:我
    不等她回答,满江雪便朝尹秋走近,将她翻煎饼似地好一阵检查,待确认尹秋安然无恙后,满江雪才将脸沉下来,低声道:还不说?
    尹秋憋了半晌,欲哭无泪道:我不知道怎么说
    满江雪见她支支吾吾,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她本就因着与孟璟的交谈心绪复杂,当下自是免不了有几分情急。满江雪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有人来了沉星殿,还受了伤,到底是谁?
    尹秋垂首而立,站得笔直,踯躅道:是是公子梵。
    满江雪静了一瞬,像是没听清尹秋说了什么似的,问道:谁?
    尹秋手里的衣角都快被她揉破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低低地埋着头说:公子梵。
    满江雪又是一阵静默,再次问道:哪个公子梵?
    尹秋的脑门儿都要贴到地上去了,闻言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道:就是就是梵心谷的谷主
    案上的灯盏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灯花爆开,溅了几滴烛泪在桌面,又很快凝固成了几点白蜡。
    两人都在那声响里安静下来。
    过了好半天,尹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发觉满江雪正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尹秋头皮一麻,赶紧又将脑袋埋了回去。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才听满江雪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公子梵来这儿做什么?
    尹秋浑身僵硬,脖子都要埋断了,她盯着自己的鞋尖,细若蚊足道:他来找我
    满江雪一听这话,就知道今夜有的谈了。她伸手掂了一下尹秋的下巴,示意她把身子站直,随后转身在屏风前的木椅上落了座,对尹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秋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夜要完蛋。她低眉顺目地朝满江雪走过去,没敢与她平起平坐,而是坐在了矮脚几边的坐垫上,一副会老老实实垂首听训的模样。
    满江雪本想也坐下去,要么叫她起来,可一想这姑娘不知道在背后瞒了她多少事,便也有心要收拾收拾尹秋,是以也就随她去了。
    那就说说罢,满江雪靠上椅背,融在那香炉缭绕而出的烟雾里,你和公子梵认识?
    尹秋不敢看她,放低声音应了一声。
    满江雪说:怎么认识的?
    尹秋说:入宫那年,他在新弟子院找到我,说要教我功夫,就就那么认识了。
    满江雪算了一下,淡声道:很好,瞒了我六年。
    尹秋屈膝而坐,两手抱着自己的腿,闻言噎了一噎,说:也不是故意要瞒你那么久的。
    瞒了六年还不叫故意,满江雪说,那还能是无心?
    尹秋哑口无言。
    他为什么找上你?满江雪问。
    尹秋说:他是如意门旧人,还和我娘认识,他说要不是被师叔先将我找到,他原本是打算带我去梵心谷的。
    公子梵竟然会是如意门旧人?这就难怪他要让尹秋隐瞒此事了。
    你入宫时还不满十一岁,满江雪说,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你就不怕他是在骗你?
    尹秋回忆片刻,说:他有我娘写给他的信,我对比过紫音心经,那的确是我娘的字迹,况且那阵子师叔没在宫里,带着掌门给的任务去了锦城,我和他接触了几次,觉得他不像是坏人,加上我也的确想跟着他学功夫,就答应了。
    学了多久?
    在新弟子大会结束之前,我都跟着他学的。
    你们怎么见面?
    每天半夜的时候他会来找我,我们就在弟子院的后山练剑。
    满江雪不说话了。
    她回想了一番尹秋在那一年里的表现,登时明白了很多事。
    难怪你当时进步神速,原来是另有人教,满江雪说,也难怪你总是白日里打瞌睡,原来是夜里睡不够。
    尹秋抿紧了唇线,想了想说:他对我很好,也很用心在教我功夫,要不是他,我在新弟子大会是拿不了第二名的。
    满江雪看着尹秋,暗暗在心中回忆着过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小事,说道:那年我回宫后去弟子房看你,在你房中的柜子里发现了不少药瓶,你当时说是傅湘托人拿的,现在看来,也是公子梵?
    尹秋说:是他。
    既然如此,那也就能解释他当年为何会与梦无归同时在紫薇教总坛现身了,满江雪说,你早就知道他为何救你,却是一直在骗我,还在我分析他的来意时跟我装傻充愣。
    尹秋内疚极了,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他说要是被你知道了,你一定会查出他的真实身份,或许会阻止我们来往,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瞒着你为好。
    那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么?满江雪问,他是如意门什么人?
    尹秋仰脸看了她两眼,垂头丧气道:我我现在还不知道。
    都认识六年了还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历?
    满江雪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第171章
    映着烛光,满江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她脖间的伤没好,绷带也还缠着,药粉的气味盖住了她身上一贯的疏香,将她整个人衬得比平时冷清了几分。
    尹秋心中五味杂陈,充满歉意地看着她,说:没没想气你。
    那他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满江雪说。
    入了寝殿,又待了这一阵,尹秋终于闻到了那熏香里搀着的一丝血腥味,她想着公子梵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很不是滋味道:从魏城回来后,他到宫里来见过我一面,我把这个冬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他也就知道了我身上有蛊毒,所以他让梵心谷的人去查到了解毒的方法,他先前来找我,就是为了替我解毒的。
    听她此言,满江雪这才发现尹秋脸色恢复了许多,看着气色不错。满江雪思忖片刻,问道:毒解了?
    尹秋摇头:毒解没解我不知道,但我身上的伤倒是全都好了,我之前试过,已经能用轻功了。
    满江雪有些难言的沉闷,她轻叹一声,从袖袋里取出了孟璟给的药瓶,对尹秋说:闻闻看。
    尹秋醒来后的这几天已经闻过不少次这药了,她知道这东西会对蛊毒有影响,便也乖乖地将瓶口对准了自己的鼻尖,然而这一次,她闻着那气味却是半点反应也无。
    体内平平静静,没有熟悉的痛意,也没有任何细微的不适。
    尹秋握着那瓶子,怔怔道:看这样子应该是解了?
    她这话不是兀自呢喃,而是在询问满江雪,但满江雪坐在木椅上,闻言没有吭声。
    尹秋将那药瓶封好放在桌角,见满江雪默然不语,又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便唤道:师叔?
    屋子里冷寂,又不太亮堂,满江雪眸中映着那簇火苗,在随着风势跳动。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发出声音。
    尹秋尚且如在梦中,还没能彻底接受蛊毒已解的事实,她自己不能确定,就只能在满江雪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她喊了满江雪好几遍,满江雪也没有应。
    小几边铺了软缎,算不得厚实,尹秋坐了这一阵觉得不大舒服,她见满江雪竟像是在发呆,便起了身趴在她腿上,伸手在满江雪眼前晃了晃,说:师叔,你怎么不说话?
    满江雪虽然不说话,但视线却一直牢牢定格在尹秋身上,尹秋往哪里动,她的目光就往哪里移。
    尹秋心下忐忑,望着满江雪说:师叔生气了吗?
    满江雪未置可否,只是无声地看了尹秋许久,尔后她抬起手环住了尹秋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随即又倾身够到了桌角的药瓶。
    尹秋不明白满江雪为何突然间有些反常,但也安安静静地不动了,满江雪单手拨掉了瓶子的封口,把那药丸倒在了手心,然后她捏着药丸,放在了尹秋的鼻尖。
    这东西的气味真是要多难闻有多难闻,若非为了配合徐长老与孟璟研制解药,尹秋是看都不想看一眼,她被那刺鼻的味道熏得两眼泛泪,可满江雪却一点要拿开的意思也没有,尹秋奇怪地说:我不是闻过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江雪横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已经搭在了她的手腕,尹秋将满江雪上下扫视一遍,才反应过来她是想亲自确认蛊毒到底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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