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在心中设想着沈曼冬的样子,眼里流动着漂亮的光华,她抿抿唇角,说:我小时候还算闹腾,刚到惊月峰那阵子师叔管不住我,我叫她很头疼,偏偏自己还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等长大一些,我才渐渐沉稳下来。也亏师叔言传身教,我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把她身上的东西学了很多过来,倘使没有遇见师叔,我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说不定言行粗鄙,举止怪诞,肯定没人愿意喜欢我。
    公子梵说:也不一定,你本性纯善,不是那么容易学坏的人。再说你便是学坏了,也总有人会善待你,喜欢你。
    尹秋缩在他怀里,暖洋洋的体温给她带来了区别于满江雪能给她的另一种安全感,尹秋合上双眼,说:兴许罢,我的运气还是挺好的,除了师叔,还遇见过很多对我好的人。
    公子梵胸口震动,轻咳两声,尹秋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太沉了,挤着你了吗?
    没有,公子梵温和地笑着,你一点也不沉,比猫儿还轻。
    尹秋看了看他,指着公子梵的衣襟说:你这里有伤?
    公子梵说:我答应曼真要替她攻打你们云华宫,但最终言而无信了,她很生气,所以教训了我一下。
    尹秋沉默须臾,叹息道:伤口深吗?疼不疼?
    不疼,公子梵说,已经快好了。
    尹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从袖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来。
    这是蛊毒的解药,现在你总愿意吃了罢?
    公子梵轻点了下头,尹秋便将解药倒出来递给他,看着公子梵咽了下去,又将茶水奉上,说:孟璟说这解药吃了会昏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我扶你回房里躺着罢。
    那你不早说,公子梵摇头,咳嗽着笑了笑,我刚把饭蒸上,睡着了你吃什么?
    尹秋说:吃了些糖不觉得饿了,这里我会看着的,你解了毒,我也放心些,等你睡醒我饭都能多吃几碗。
    公子梵顿了顿,应道:也好。
    见他动身,尹秋赶紧将公子梵搀扶住,两人回了房里,公子梵果然很快就开始精神不振,昏昏欲睡,尹秋让他躺在榻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守着他。
    浅淡的金光透过窗纸而来,在床前投下一片朦胧光影,公子梵脸上的面具反射着那些光,又映在尹秋的眼里,像铺开了一片游动的流萤,忽闪不定,明灭如星。
    尹秋垂着头,没有打量房里的布置,只是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公子梵,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抬起了手,摸到了那张冰凉的银质面具。
    但只碰了一下,她又将手收了回来,继而轻叹一声,坐在垫了软缎的踏板上趴在床边也睡了过去。
    第218章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蒸蔚,瑰丽红光铺满了清幽山谷,落日的余晖把屋檐与轩窗映照得一片温暖,犹如染上了一层彩霜。
    院子里嘈杂聒噪,像是来了不少人,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瞥见窗外已是傍晚,惊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这时候,不免有些怔愣。他下了榻,披了衣,缓缓走到门边朝外看去,庭院中央正有两个人影在比试剑术,边上站了十余名弟子,都聚精会神地旁观,不住拍手叫好。
    大师兄,看样子你要输啦!
    加把劲儿啊,可别丢了我们梵心谷的脸!
    哎呀,人家是客,输了也没什么要紧,大师兄要让着女孩子嘛!
    梨花沾了霞光,白里浮着艳丽的红,一片花雨纷飞中,尹秋手执逐冰与沈忘对战,招招式式都打得游刃有余,进退自如。沈忘在金淮城被梦无归强横功力所伤,前几日才把身子养好,当下自是有些吃力,他又听了弟子们的话,自觉尹秋是客人,便要保持风度,不想与她见真章。两人过了上百招,叫弟子们一饱眼福,兴致大好,余光里瞧见公子梵立在门边的身影,尹秋不想打的太久,便瞅准时机挑了沈忘的剑,结束了这场切磋。
    长剑腾飞于空,又急速坠落,尹秋并拢二指在那剑柄上轻轻一弹,沈忘站在原地顺势接了,笑道:姑娘好俊的功夫,云华剑术果然名不虚传,我技不如人,败也败得心服口服,赐教了。
    尹秋落了地,冲他抱了一拳,回笑道:承让。沈少侠不必自谦,你伤势初愈,还不能很好地动用真气,我是占了你的便宜,赢也是胜之不武。
    少年人精力充沛,棋逢对手,沈忘难掩喜色,与尹秋约定明日再打上一场,尹秋欣然应下,沈忘一转头看见公子梵,立马行礼道:义父醒了?
    弟子们都纷纷站起来跟着沈忘拱手行礼,公子梵说:怎么不打了?
    沈忘面有犹豫,瞟了一眼尹秋,无奈道:打不过,没想到尹姑娘功夫这般好,他摸着腰间的印章,啼笑皆非道,义父将少谷主传与我,当真是受之有愧,既然姑娘人都来了,我看这印章不如还给她去,留在我手里倒是委屈了。
    尹秋一听这话,赶紧摆手道:沈少侠不必妄自菲薄,真要打起来你我不分上下,你已经是少谷主了,这位置怎能轻易相让?我也意不在此,你快将这话收回去。
    沈忘腼腆一笑,公子梵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弟子们便都陆续告退,出了院子行上小桥。尹秋这几日在马车上颠得浑身不舒服,与沈忘打了这一场活动了筋骨,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她将逐冰缩成匕首挂回腰间,问道:醒来觉得身子如何了?
    公子梵说:没什么感觉,那蛊毒探查不到,究竟解没解我也不知。
    尹秋说:来前我听沈少侠提起过,说是谷里有位神医,要不请他来看看?
    他人不在,回庙里去了,公子梵说,过几日我去找他,届时再说。
    尹秋点点头,掀袍上阶,扶着公子梵进了厅堂,道:那你先坐,我去把饭菜端来。
    她说完,也不管公子梵有何反应,跑去灶房将几个小菜快速热了热,一股脑装进食盒提了过来。公子梵看着她将饭菜摆在桌上,像是愣了一愣,问道:都是你做的?
    尹秋给他盛了饭,添了汤,矮身在桌边坐下,说:我对这里不熟,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只做了些简单的菜。卖相虽不好看,味道该是不差,凑合着吃罢,赶明儿我再做几道拿手的给你尝尝。
    公子梵本想亲手做顿饭给她吃,没成想一觉醒来尹秋竟然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如她所说,这几样菜都很简单,冷掉之后重新热过,卖相看着不大好,但闻着倒是很香。公子梵捏着筷子,看着面前这平平淡淡的一桌,迟迟也未能动手。
    尹秋腹中空空如也,已经饿了一整日,这会儿吃得快,瞧着有些狼吞虎咽,公子梵见她这模样,心里顿时被一股倏然袭来的酸涩给填满了。他把面前的汤推给尹秋,关切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
    尹秋喝了两口汤,捧着碗道:你怎么不吃?
    公子梵弯弯嘴角,唇边的笑意掺了点由来不明的落寞,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也不知是染了霞光,还是因着方才睡醒的缘故,竟有些发红。公子梵微微笑着,轻声说:吃了就没了,舍不得吃。
    尹秋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闻言顿了一下,说:我明天会再给你做的,你现在不吃,待会儿我就得拿去倒了。
    那可不行。公子梵听了这话,立即把尹秋夹给自己的菜都吃了,汤也尝了,尹秋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两眼,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充满了期待。没多久过去,便听公子梵开口道:好吃,说完又补了一句,比你娘做的好。
    尹秋得了夸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我娘厨艺不好吗?
    仿佛回忆起了往事,公子梵轻笑一声,说:她倒是很擅长做些甜点,却偏偏不会做饭,每每下厨都叫人提心吊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通常都是我做饭给她吃。
    尹秋好奇:怎么个提心吊胆?
    公子梵说:她毕竟出身富贵,自小便有人服侍,哪怕是学做甜点,边上也得有人看着,否则一不留神就要摔碎东西。她不会生火,刀也使不好,有段日子总跟我念叨使剑的人竟不会拿菜刀,说自己很没用,就一直缠着我,让我教她。但她在做饭这方面实在没天赋,怎么也学不会,后来也就作罢,厨房里的事便都由我来包揽了。
    尹秋听着有趣,又有点抑制不住的感伤,这些都是她在别人口中未曾听到过的沈曼冬。尹秋说:那你又是怎么会的?
    这个问题,尹秋不过是顺嘴一问,公子梵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好一阵才回道:你姑姑该是和你提过,我幼年时,曾在酒楼里待过一段日子,是在那时候学的。
    纵然他言语听来十分淡然,但尹秋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南宫悯讲过他离开如意门后的遭遇,尹秋至今也还记得。她沉默了一下,尽量轻松地道: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也差不多,我小时候也在很多酒楼里待过,我们是一样的。言罢笑了笑,不过我待得比你久,十岁那年去了苏家当小丫鬟,后来才被师叔接回了云华宫。你和小姨都找过我,还有南宫悯和掌门,现在想起来师叔动作还挺快,竟然抢在这么多人前头先把我带走了。
    公子梵静静听着,说:除了谢宜君,谁找到你都算好事,不过对比起来,还是跟在满江雪身边最为稳妥。
    所以我才说自己运气好,尹秋说,若是跟着小姨和姑姑,我肯定就要和师叔站在对立面了,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常,而缘分是天定的,我和师叔有缘。
    公子梵见她每每提起满江雪都面带笑容,不由地道:你很喜欢她。
    尹秋碗里的饭吃完了,胃口不错又添了一碗,答道:当然喜欢了,师叔是我最喜欢的人。
    公子梵看了看她,搁了碗筷,轻描淡写地问:是哪种喜欢?
    尹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顿时噤下声来。
    曼真与南宫姐姐大战当日我虽未露面,但也在暗中关注,公子梵打量着尹秋,漫不经心道,以往没发觉,那天瞧见你和满江雪倒是很亲密。
    尹秋面上淡定,心里却是泛起了涟漪。她没看公子梵,盯着自己的饭碗说:师叔师叔又不是别人,我和她亲密,也没什么稀奇的罢
    是不稀奇,公子梵说,就是亲密得与众不同,不太像是师叔和师侄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尹秋扒着饭粒,暗暗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并不觉得自己和满江雪哪里就亲密了。
    公子梵会心一笑,又一次问道:你说喜欢她,是哪种喜欢?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反问道:那你觉得是哪种喜欢?
    这个么,我不好说,才要问你,公子梵道,一个人的眼神能传达出很多东西,而满江雪看着你的眼神,我还从未见她向别人流露过。
    尹秋支支吾吾,不好回话。
    公子梵忽然叹一声:兴许我上辈子欠了满江雪什么恩情没还,这辈子一双妻女都这么喜欢她。
    尹秋手里的筷子吧嗒一下落在桌面。
    公子梵见她容色尴尬,视线飘忽不定,含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尹秋恨不得把头都埋到碗里去,含糊不清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娘喜欢师叔的?
    她和你一般,三句话不离满江雪,公子梵说,我又不傻,何况正如我方才说的,你娘看着满江雪的眼神,和看着别人都不一样。
    回想起初初相识的那段日子,尹秋总以为他是单恋沈曼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才眼睁睁看着沈曼冬嫁给别人,自己则终身不娶,而今尹秋才知事情真相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若是她和师叔成了亲,可师叔心里放着的却是别人,那她肯定会甘愿退出,默默祝福。于是尹秋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要和我娘成亲呢?
    公子梵的回答很简单,他说:因为喜欢,尔后又道,更重要的是,在成亲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已经心有所属。
    他一直以为沈曼冬是真心喜欢他,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娘的?尹秋继续问道。
    公子梵移动目光看着她,唇边笑意不减,声音却是低沉了许多。公子梵说:这个问题,连你娘也不清楚,我从未与她说过,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还没离开如意门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但她不知道。
    尹秋眸光意外,还要再问,公子梵却站起了身,收拾好了碗筷,冲尹秋笑道:洗碗去。
    他提着食盒去了院子里,从井里打了清水洗碗,尹秋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公子梵说:苍州的夜空很疏朗,消消食,等入了夜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
    尹秋应了声好,也就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公子梵洗了碗,把装糖的匣子抱了出来,两个人坐在檐下看着梨花与杏花交织在风里,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公子梵披了大氅,取了一只灯笼,用纸包了些糖揣在怀里,带着尹秋穿过夜色去了院子后方的梨树林里。
    那地方修了一条长长的天梯,直通山顶,公子梵拉着尹秋的手,把灯笼照在她跟前。夜晚的风又冷又急,吹的人浑身直窜凉意,公子梵的手依旧冰凉,尹秋怎么也将他暖不起来,两人顺着天梯爬了一阵,公子梵问道:累么?
    尹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半山腰只有他们这处亮着微弱的灯火,底下黑梭梭的,什么也瞧不见了。尹秋喘着气,说:不怎么累,云华山也有这样的天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师叔就经常带着我爬上一个来回,锻炼身体,我早就习惯了。
    公子梵笑了笑:年轻人身体好,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这才爬到一半就开始吃不消。
    听他这么说,尹秋没忍住叹了口气。
    若非为了替她解蛊毒,公子梵就不会耗费掉毕生功力,两人大可动用轻功飞升而上,又何必步行?尹秋想说那就不看星星了,趁早回去罢,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把灯笼从公子梵手里拿过来,搀扶着他接着往上走,没走几步却见公子梵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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