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一声脆响,于锦铭合上后盖。他手臂颤抖着将怀表挂回心口,胸膛又一下凉了,再度举头望明月,昏黄的月晕是朦胧的泪眼,在他干涩的眼眶倒映出泪的光晕。
    眨几下眼,眼前的圆月一寸寸残败,一片片凋谢,到农历后半月,晚风愈发冷峭,巷子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忽长忽短。
    苏青瑶推开小窗,探身望向楼下路过的馄饨摊,又转头问谭碧想不想吃小馄饨。谭碧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刚病愈,胃口稍稍转好,便说要吃。苏青瑶点头说好。她在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套一件浅灰的旧毛线衫,摸了几枚铜板,带好钥匙,又拿上一个大碗,白瓷的。苯魰鱂洅℗o18℗o𝔯.©o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楼道昏暗,扶着粉刷白净的墙一层层下去,男女调情的声音是藏在厚厚棉花里的针。走出去,冷风扑面,苏青瑶叫停挑担子的商贩。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不会国语,苏青瑶改口用沪语问他拿油纸包了五个生煎,又要了一碗馄饨,盛的满满的,足够两人分着吃。葱花浮在清汤上,白白绿绿。
    苏青瑶端着碗,搂着油纸,回公寓。
    走到叁楼,正巧撞上一个男人,满身酒气,嘟嘟囔囔地倚靠着扶手滑下来,话音含糊,似是在骂人。苏青瑶缩到角落的阴影里,想让他先走。可对方已经发现了她,冷不然露出笑脸,径直凑近,如同街边流哈喇子的野狗。
    同醉鬼没什么有道理可讲。苏青瑶蹙眉,侧过身又想绕开他。男人伸出胳膊,笑嘻嘻地摸上她的腰,想同她认识认识。苏青瑶被堵在角落,神经与汗毛一同竖了起来。那样逼仄狭窄的楼道,门板、地板里积攒着一股陈旧的尿骚味,是鸦片膏的气息。
    她一下慌了,声音尖细地喊他滚蛋。男人不听,或许是当作调情,谁叫她出现在一栋妓女住的公寓,清白的女人哪里会在这里。于是脸凑过来,嘴张开,夸她漂亮,口腔里散发着古怪的骚味,抽完了鸦片出来的。
    那一瞬,苏青瑶突然意识到——她如今是没了“主”的东西——多可怕的念想,短短六个字,既好又坏,像是什么可怖的寄生虫,长期寄居在体内,留着它不痛快,切了它又要死。
    苏青瑶心狂跳。
    她一咬牙,一跺脚,手臂一扬,举起热馄饨朝对面泼去。男人被泼了半身,汤水渗到衣领,烫得他吱哇乱叫。苏青瑶抓住机会,抬腿踢在他的膝盖,然后拼命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合上门,苏青瑶倚着墙壁,手脚发软。
    她趿拉着步子,去到厨房。放下碗和油纸,手腕一阵刺痛,苏青瑶望去,才发现热汤也泼到了自己的手上。
    卧室传来谭碧的声音,问苏青瑶怎么去了那么久。
    苏青瑶愣了许久,望着被烫伤的肉粉色的伤口,而后笑笑说:“没什么,跟卖馄饨的阿公闲聊了一会儿。”边说,边将仅剩的馄饨倒入一个新的小碗中,拿抹布细细擦净碗边,又问,“馄饨要辣油吗?”
    谭碧说要一点点,苏青瑶温柔地回一声“好”。她拧开水龙头,叫冷水冲淡红痕,而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将馄饨与煎包拿给谭碧。
    “大晚上的,买这么多包子?”谭碧惊呼。“馄饨就买一小碗。”
    “我喜欢吃煎包。”说着,她夹起一个生煎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咬开边缘,滋溜吸上一口。热乎的肉汁顺着喉咙淌到胃里,绵软的手脚也回暖了些。再张大嘴,往里塞,焦黄的面皮咔嚓咔嚓响。
    谭碧笑了,边吃馄饨,边与苏青瑶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未来。苏青瑶出狱后,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投奔谭碧。而谭碧自龙华归来,大病一场,正需要人照顾。
    她们这般相互依偎,一连过了七八日,风平浪静。苏青瑶的家人没有来找过她,也是,苏荣明那般好面子,又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婿,哪会再管她这个败坏家门的女儿。至于谭碧,没有恩客,也没有请柬,毕竟她的场子上个月才响过枪声,宾客们四散逃亡,惶惶如丧家之犬,谁还敢和她有联系。
    两人躲在这小小的寓所,好似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们断绝了干系。
    可如今谭碧病愈,自然要重操旧业。苏青瑶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于是谭碧喝一口清汤  ,问她之后的打算。
    苏青瑶想了想,说:“还是打算去南京。”
    “在南京有熟人吗?”谭碧问。
    “去考金陵女大。”苏青瑶轻声道。“我上中学时,上海的大学尚未开女禁,授课的修女姆姆提过,我们之中有想继续学业,又无力承担出国留学费用的,可以报考金陵女大。虽然金陵女大是美国人办的基督教学校,与法国天主教学堂并不相同,但同是圣父的奴仆,又在国内,考试上、经济上,都会好些……阿碧,我们的选择没那么多。”
    “这些事我不懂,只能靠你自己拿主意。”谭碧叹气。
    苏青瑶安慰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文学月报》的主编周先生给我回了信,说愿意帮我写推荐信给南京那边的朋友,帮忙找一份校对工作。钱不多,但一日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饿死。”
    谭碧闻之,心头一酸,正想说这钱她来出,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忙放下瓷碗,连连道:“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说着,她走到衣橱前,一通翻找,从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苏青瑶。
    “有一天夜里,很晚了……贺常君来找我,塞给我一迭书稿……这个就夹在书稿里。”谭碧缓缓说。“我想是给你的。”
    苏青瑶接过,拧过身子,面向煤油灯,瞧见支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于警之”叁个大字。
    那是他的字。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苏青瑶没说话,将支票放到膝上。玻璃灯罩内,火焰耸动,拓印在女人苍白的面颊,赤红色的影子一跳一跳,像心脏。而她的睫毛,也随灯火一并颤动起来。
    谭碧也沉默着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抽起来。楼下出来叁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一条胳膊搂一个,上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又不知要去哪个舞厅寻欢作乐。谭碧见了,随手将烟灰点了下去。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青瑶站起身,将支票小心收进自己的皮箱。
    “阿碧。”她忽然开口。“你说,当初我要是果断些,直接跟锦铭跑了,局面会不会比现在好?那样贺医生就不会被枪毙,锦铭不会被调查科带走,你也不至于大病一场……”
    谭碧错愕地望向她。
    香烟快烧到头,凑近了手指。
    “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想,是不是错了……”苏青瑶说着,坐回去,静静地坐着,难以形容的神色,太多感情积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如同在与翻滚的江潮搏斗。“万一我所选的一切,全都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才是对的,而我,分明错得离谱,却浑然不觉……父亲总说我想的太多,女人想太多是有害的。的确。你看现在,折腾来折腾去,害了你,害了贺医生,同时害了两个男人……”
    “别傻了,瑶瑶,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谭碧将香烟丢出窗外,掸了掸手。“这就是我们的命,我只管拼死往前走。”
    苏青瑶先点头,又摇头,微微的笑。
    谭碧看着她,想起初见时,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下,法国蕾丝的旗袍,鬓边簪铃兰烫花微微颤。如今竟要为一天吃几顿饭发愁。她说她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害了四少,害了常君?更可悲,她原是想帮她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真心看得起她的人,但她太笨了,想帮他们,却害了他们。
    谭碧想着,眼眶刹那间湿了。她上前,紧紧搂住苏青瑶。
    苏青瑶也歪头,面颊轻柔地靠上谭碧的胳膊,温热的,有牛奶的香气。她埋在温暖的臂弯中,许久,才轻声说:“阿碧,我很害怕。”
    “我知道,”谭碧俯首,面颊埋进少女柔软的长发,低语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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