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鹰也是奇怪,总在队伍前方不远处盘旋。飞鹰一般只认主人,收到回函后便一路飞往主人处报信,怎生这一路却迟迟不走。

    芜姜倚在萧孑胸口半寐着,萧孑把锦袍给她盖上,正一抬头,竟看到前方不远处撑一把红伞、凛凛迎风而立的慕容煜。着一袭通身透底的黑,额心点一株残缺黑莲,怀里亦兜着小黑狐,衣袂翩飞地站在空旷峡谷下。

    他身边匍着三只口吐长舌的饿狼,还有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汉将,似已昏厥过去,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墨发垂遮住脸,鲜血从口唇里滴滴往下淌。

    几时竟被这小子跟到了踪迹?萧孑微蹙眉宇,薄唇贴着芜姜的额头吻了吻,打马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慕容煜目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禁地搐了一搐。

    他把阿青阿白那对吃里扒外的姐妹卖去了凤凰阁,凤凰阁不仅是天下第一大钱庄,只认钱不认人,而且还接当铺的买卖。当进去的不管是活人还是死物,除非被主人赎走或者高价卖出去,否则就一直搁在货架上。阿青阿白这几天像鸟一样的吊在笼子里,快要冻成筛子了,拖伙计来求慕容煜,求了一百遍慕容煜也都不理不睬。

    他还把整个府邸都刷成了黑白色,之前因为芜姜一句“太单调”而买回来的冬花与绿植,全都被他拔成了秃子,连可怜的小白狐归归也不能幸免于难。雪花落在它染黑的皮毛上,融化后便开始褪色,那点点墨汁就好比慕容煜此刻血管里混杂而充满阴恶的血。

    冷风把他的墨发轻扬,他一目不错地睇着芜姜清妍的小脸蛋,唇红肤白,她变美了,胸脯也娇得满满的。那个姓萧的家伙又狠又绝,她与他朝夕相处,夜里不知干没干过这样那样的事……慕容煜耸了耸喉骨,连话都已经无力言说,向身旁的侍卫扫了一眼。

    那侍卫便模仿着他惯常的语气道:“对面苟且的男女听着,别以为亲两口、揉两下就能够把我们主上气到!我们主上捡将军用过的破烂也不是一回两回,等将军今天喂了狼,那小嘴儿今后还归我们主上接着用……哎唷!”

    话正说得顺溜,后脑门却煽下来一把铁手。

    慕容煜阴着嗓子:“清蒸,二十斤苍蝇蛆。”

    侍卫听得直呕酸水,连忙捂着脑袋大声喊:“听、听着,天下谁人不知我们主上貌美如花,心比针尖,手段狠辣!胆敢拐走我们炀王府看上的王妃,姓萧的,你、你他妈活腻歪了!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还不赶快下马过来受死——”

    “唔,”芜姜被喊声唤醒过来,乍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对面红伞下的慕容煜。瘦瘦的一长条,青着眼眶,看起来又是几个晚上不阖眼,像一只苍白而绝美的鬼叉。

    慕容煜又变回了阴鬼一样的慕容七,芜姜不自觉把萧孑的袖子紧了紧,凶巴巴道:“慕容煜,从前的账既已一笔勾销,萧孑并不欠你什么,为何你还对他死缠烂打?莫非世人说得没错,你竟是真的中意他不成?”

    她说着,脸上竟然有一丢丢醋意。

    哎哎,才被劫走几天就倒戈了,简直是太虐,主上的情路还能再坎坷点吗?侍卫们听得好想哭,那二十斤苍鹰蛆今天是逃不过了。

    小妞跑掉的那天早上,主上一个人躲在她住过的小草屋里不出来,等到傍晚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屋子里还弥散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但是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管家进屋收拾。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屋子,老远看见了就避着走,简直到了嫌恶的程度。

    大家便猜主上的第一次给了芜姜的被子。冬天虽然不容易散味,但是捂得太久,也容易长霉,只是没有人敢提醒慕容煜,最近肠胃实在接受不了挑战。

    侍卫代答道:“小芜姜,我们主上这都是为了你,快跟他回去吧。主上新房都布置好了,连浴池都和你并成一个,你喜欢的玉枕头他也给你买回来了!”

    虽然是用卖阿青阿白俩姐妹的钱买的。

    “吱吱~~吱~~”归归一看见芜姜就叫不停,按捺不住地想要投进她怀抱。慕容煜抖了抖黑袍,把它的小黑爪子在掌心里一拢。

    他本来把芜姜恨得咬牙切齿,不肯再与她说话,但是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却又忍不住。

    慕容煜哀伤地扯了扯嘴角,阴笑道:“果然是传说中的萧阎王,就凭着一口空棺材,也好把美人儿哄在身边……花凤仪,你以为我是为他而来么?你错了,我是为你。天下无人不知他萧孑最是无情无义,他骗你已不是第一回,你竟连棺木都不曾看见,就肯随他浪迹了。”

    “小妞,下回须得叫孑哥。”萧孑低头啃芜姜耳朵,偏当着慕容煜的面,把手伸进她的胸口揉:“七殿下休要空口无凭,萧某虽几番饶你性命不死,并不代表这一回依旧继续!”

    “唔……”那握剑的大手揉得芜姜涩痛,他眉宇间霸气凛然,好像当她是他的从属物。芜姜到底还小,抗不过萧孑,紧了紧领口,脸儿羞红。

    慕容煜冷眼睇着,苍白的颜骨不自禁搐了一搐:“是不是空口无凭还由不得萧将军说了算,本王自有证据示与美人看~”

    说着微侧过身子。

    轱辘轱辘,几名侍卫顿时从他身后推出来一口精致琉璃棺。

    四周清风阴瑟,皑皑白雪衬托之下,那琉璃之光显得凄冷而耀眼。芜姜本来拧着不肯看,这会儿眼神亦不自禁聚焦过来。

    然而侍卫把棺木掀开,里头却俱是空白。

    ☆、『第五四回』楚歌

    萧孑兀自勾着嘴角,但见这一幕,容色不由略微一黯。

    芜姜仰头瞥见他反应,手指儿紧着他的袖子,心口怎生发虚。

    别上慕容煜的当,他已经改邪归正了,她这样对自己说。

    慕容煜尽收眼底,黯淡了数日的狐狸眸中便噙了得意:“傻子,你想要什么,难道不能向本王开口么?我至少不会骗你。那癸祝狡诈多端,又岂会把真棺与他同行?现如今你母妃早已另送至我大皇兄手里,你可要随我一起回去?”

    将士们不高兴了,徐虎粗着嗓子骂:“慕容七你他妈说话靠点谱,燕姬棺木是我弟兄七百亲手拿下,还能有假?别他妈做了口一样的棺材就跑来得瑟,小心老子一箭穿了你脑袋!”

    慕容煜也不恼:“是不是作假,我不需同你这些粗人解释,我与小妞说。”

    他晃了晃左右长袖,将手腕示予芜姜看:“这二个红玉鎏金熨字镯,一个是你身上拿下,另一个从哪来,你看一眼应该明白~~这样的镯子,天下可找不出第三枚。”

    “呱当——”幼女的碎步踩过长门闩,站在母妃飘荡的惨红衣袂下,哭着叫老太监从那僵冷的手腕捋下一只红镯……

    芜姜终于忍不住把眼神对上,是了,竟然真是那一只。她的眸瞳中闪溢出水汪,又顿地闭了一闭眼帘:“慕容煜,你休要拿假的来骗我!”

    慕容煜并不应她,只管接着道:“假不假你心中知道……哦,除了这些死物,活的也不少。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他已结过一门亲。就在你被匈奴抓走的那段日子,他聘了京都北大街上李屠户的女儿,李豆娘,为正妻。”

    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把证人领出来。

    “哎唷,哎唷,轻着点,要煞人命耶!”李屠户被四个侍卫杀猪一样地抬出来,啪嗒一声扔在地上——实在这厮身板太大,不好抓,一得空就逃跑。

    抬头看了眼慕容煜的红伞,吓得猛一哆嗦,立时嗷嗷起来:“啊呀哈——女婿快快救老丈人则个——”

    那嗓门粗噶,竟是比戒食还要能嚎。慕容煜听得心烦,一铁手煽过去:“闭嘴。本王不杀你,但你要说实话,告诉我的王妃,那姓萧的是不是与你姑娘结过亲?”

    “结过!结过!”煽得李屠户两眼冒金星,头如捣蒜:“萧将军没回京的时候,老大人就与我定下了亲事。我那闺女生得貌美贤淑,勤俭又持家,多少人来求我都没舍得,看在萧老大人许下的好处上,方才勉强同意嫁出去。可好,等到萧将军在街头遇见了对面那小丫头,隔天就闹着要退亲,我一杀猪的哪儿拗得过他公爵府势力?堪堪五十两就给打发了。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落得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哈……”

    他老泪婆娑地把芜姜看了一眼,又从怀中掏出来一纸契约,求七殿下给自己讨回公道。

    慕容煜摊开看了一眼,叫人用箭射去芜姜的跟前。

    那箭正正地射在马前方,被风吹得扬展开,上书几行正楷:“……特与李屠夫钱银五十,自此李豆娘与犬子萧孑婚事作废,今后两家互不相干,不得反悔。”落款赫然写着萧韩二字,盖一品公爵府大戳。

    “呼——”萧孑长剑一挥,薄纸轻飘飘去也。

    箍紧芜姜,宠溺地亲亲她额头:“不要看,我回头自会与你解释。”

    芜姜眯一眼,却已瞥见“亥月廿九”四字,正是自己入梁都的那段时日。

    ——“你母妃的棺木现下在我手上,若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棺木送回去。”

    ——“唔……疼!萧狗我怕……”“别怕,我不进去,就隔在你外面。你把腿并紧了,忍忍很快就好!”

    ——“我萧孑若再对某个谋杀亲夫始乱终弃的小妞撒半句谎言,或弃她于不顾,情愿被万箭穿心,天打雷轰,断……子绝孙……”

    对面那屠夫还在絮叨申讨,芜姜的脑子里乱乱的,忽而是被萧孑抵在墙上乱颤,呼吸交织;忽而是他举手起誓,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没关系,用不着解释。”芜姜对萧孑弯了弯嘴角,脸色略苍白。

    萧孑没注意,感动地刮刮她鼻子——好小妞,这几天没白疼,总算学会了相信自己。

    “将军,这小子他喵手底下养的全是一群囊包,干脆弟兄几个杀过去,一口气灭了他们!”黑熊虎虎地瞪着对面。

    他凤眸微眯,扫了眼慕容煜身旁的汉将:“以三十敌百余,不过小菜一碟,但须得顾及他手上人质。”

    “对面可……可是将军……”许是听到熟悉的嗓音,那汉将吃力地晃了晃身子,抬起头来。

    竟然是张嵇,看到马背上气宇凛凛的萧孑,惨然咧嘴道:“将军快走……慕容烟参破了鹰的踪迹,我们都被卖了……唔!”

    话音才落,一只铁手便朝他脸骨重重袭来。

    “噗——”本就重伤的张嵇顿时一个猛跄,晃着颀长的身躯跪倒在地。

    慕容煜晃了晃滴血的假手:“走?白虬坡六百余人都没护住一口棺木,你们区区二三十个还能走到哪里去?此地便是众位今日的归处了。”

    “窸窣窣——”山坳下的士兵忽然黑压压地增多起来,逖国大皇子慕容烟着一袭亮紫色绸袍,从慕容煜的身后缓缓打马而出。在谷外枯守这许多天,终于勘破了路径,他很得意。

    只见鹰勾鼻子,五官俊恶,勾唇冷笑道:“传言萧将军治军严谨,对官兵深情厚义,怎么,一群跟着你出生入死过的将士,竟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么?为劫美人入怀,拖累数百弟兄送死,啧啧,结局真叫人寒心~”

    他说着,用剑鞘拍了拍张嵇的颊骨。

    张嵇痛苦地喷出一口血,费力地支着肘子想要站起来,但发现左手骨也被打断了。

    一双渗血的眼眸在芜姜身上定了一定,看见将军揽在她腰肢上的大手,眼神悄然黯淡下来。

    好个阴险慕容烟,果然不好对付。这会儿几十个弟兄在身后听着,若然弃了张嵇不顾,此后将士们对芜姜一定越生嫌隙。

    萧孑在原地打马,若要去到雁门关外,往前出谷应为捷径,但此刻千余逖兵阻拦,硬闯过去没有意义。他看了眼左侧的一条小岔道,低头吻上芜姜眉尖的红痣:“小妞,暂时要劳你吃点苦头。记住,无论听到甚么,一定不要与我挣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间有歉意,言语亦温柔。然而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芜姜心底发凉,对萧孑莞尔笑笑:“你说过的话,我几时有过不听,每一次都听了。你要做什么,但做无妨。”

    “好。”萧孑感激地凝了她一眼,忽而一瞬间冷了容色。

    “殿下何必出言挑拨?癸祝过河拆桥,与逖国联盟陷害,手下旧部险些全军覆没,此时不反,方才是弃五千将士冤魂于不顾。捎上她,不过只图一时消遣,要与不要,全凭萧某兴致。”

    “呼——”萧孑蓦地抛开芜姜裹身的锦袍,手持匕首在她的颈间一抵:“全部给老子退后一百米,放张嵇过来。否则,别怪我把她一并送入黄泉!”

    冰冷利器贴近肌肤,迫使人抬头,芜姜的脸刷地一下苍白。

    “将军!”弟兄们大呼。

    萧孑兀自不动声色。

    慕容烟亦不动声色,一双鹰眼在芜姜起伏的胸口上一扫,只是一目不错地盯住萧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美人总算陪侍过将军几日,雏儿都被你开了,说杀就杀,区区几句戏言说给谁人听?”

    萧孑低头睇了芜姜一眼,不屑地勾唇:“呵,连孕中的妃子都能一脚踢死的逖大皇子,说出这句话着实叫人好笑。不过是个暖床的工具,没了这个将来亦有那个。萧某既能弃她于匈奴之手不顾,今日又有如何不舍?放人质过来,否则……”

    他说着,刀尖在芜姜的脖子上抵近,一缕鲜红顿时从她雪白的肌肤下溢出来。

    芜姜大脑一片空白,他说这些话简直叫她意外,她抬起眼帘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在做戏。然而他的隽颜那般冷酷,凤眸中都是杀气,像第一次遇见时那个肋骨被穿绳的奴隶,没有刚才的半分温柔。

    她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然都感觉不到肌肤破开的痛。

    反倒是萧孑眉宇微皱,唇齿暗暗轻磨,见无反应,又往深里抵了一抵。

    血流得更多了。

    去了锦袍的遮挡,芜姜娇媚的姿容毕现于众目之下。穿一抹素袄襦裙,发插花簪,唇红齿白,美得无处可藏。那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至胸口,忽而一隐,如同落进幽谷深沟。

    便是从来把女人当作牲口的慕容烟,也对她微微愕然。

    慕容煜看着芜姜苍白的小脸蛋,揪心地蹙着眉头:“哥,天下间唯独这家伙最是无情无义,为着一己性命,甚么都舍得出去。可她到底还值七座城。”

    慕容烟倒是有些意外萧孑的手狠,便凉凉一笑:“好啊~~人质还与你便是,但须得把美人亲自送来交换。正所谓兵不厌诈,萧将军行事无常,谁知会不会突然在背后放冷箭。”

    萧孑冷笑,下抿着薄唇:“彼此彼此,那么一样有劳大皇子护送。”

    这八卦谷形同迷阵,此刻出谷之路堵着,料他也跑不到哪里去。慕容烟扬了扬袖子。

    刷刷刷,黑压压的逖国士兵瞬间退后一百米。

    张嵇诧然抬起头,眼神微微一亮,被慕容烟用剑鞘推着往前走。

    “将军,他们逖国人最不讲信用,属下替你过去!”昊焱凝了芜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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