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虎是最烦女人的,粗着嗓子驳斥:“哄她做甚?一个十四岁小孤女,一没父二没母,天下无处安生,除了将军收留她还能去哪?应该再冷她几天,让她饱受饥饿受冻之苦,看她下回还敢再蹬鼻子上脸!”

    萧孑嘴角的冷弧这才微微上扬,但还是一副冰冷不屑的口气:“恁小年纪,懂得甚么叫体贴?懒得与她计较,慢慢调教便是。”

    视线路过黑熊马背上的死鹿,脑海中不自觉浮出芜姜撅翘的屁股。一对臀儿生得真是要人命,跪趴在地上时白晃晃的,又娇又饱满,每一回都叫人忍不住从背后咬她。

    如果真是因为自疚而嘴硬说狠话,这次就顺她的意、哄她一次,但如果还想继续跟他走,昨晚上说过的话可得自己吞回去。

    想到走之前把芜姜撕光捋尽的一幕,萧孑不由暗自心急,一路加快了速度。

    到了洞口,果然安安静静的,人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呜呜……”的低嘤。

    真在哭啊,萧孑眉宇间微露得瑟,驻马在原地打转。

    将士们顿时也觉得腰板硬了,叫黑熊:“黑熊,你嗓门大你来!”

    黑熊咳咳嗓子,做很不屑的样子:“里头那晋国的小妞听着,你家驸马爷我们家将军来接人了。念在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今后须得好生服侍,甭管是不是那…啥,是你该得的你就得受着!”

    “呼——”

    吕卫风一袖子拂过来:“说什么呢,你这他妈不是存心帮倒忙!”

    换了副口气:“芜姜小公主,我们将军来接人了。昨儿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那句话说重了你也别放心上。小夫妻干架床头打床尾合,没有隔夜的冤家,你若是同意和好,就在里头吱一声,我们将军这就进去了。”

    但是没有人“吱”,除了那诡异的呜嘤,还有草屑的耸动与摩擦,其余并无旁它声响。

    这哭得也忒有点那啥了吧……怎么越听越臊劲啊。

    大家心里默默猜着,一个个很尴尬地望了眼将军。

    “哼,都在外头等着。”萧孑脸很绿。手提长剑,一袭玄黑长袍劲爽缱风,卷着满身杀气步步靠近。

    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洞内四下空静,墙角王焕的包裹被拆开,满地都是被撕扯的布帛。两只媾和的白狼正在忘情开心,见人进来,龇着牙目露凶光。

    太狠了吧,鞋都捋了,还能光脚走掉。这是有多厌恶我们将军。

    将士们陆陆续续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讪讪的,敢情刚才都是对狼弹琴啊。

    “将军……”

    “去附近找找。”萧孑沉着嗓音,俊逸的五官在阴影下打出冷光。

    大家连忙分头去找,但山坳下空空荡荡的,除了几只野猫,并无谁人脚印。

    半天后回来汇报,都说没有。

    昊焱抱着拳:“许是去找慕容煜,慕容煜曾答应过她,替她母妃安葬之后便带她私奔,还要与她生一群孩子。”

    “你听谁说的这些?”萧孑盯着他的眼睛。

    “上一回在院子里她自己说的。说原本没打算跟将军,离了将军她也有别的退路,说她、她跟着队伍只是将军一厢情愿,回头死了可、可怪不到她头上……”昊焱支吾着,那天弟兄们叫芜姜要对将军好,芜姜嘴硬辩驳了几句,被他记下了。只忽然觉得脊背越说越凉,连忙又改口道:“那现下将军准备怎么办?”

    哼,好个一厢情愿,若非为着她,自己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想到芜姜昨日与慕容煜的对话,萧孑容色渐冷,清健身躯一跃跨上马背:“去栖鹿谷。当日离京前,癸祝当着我的面将燕姬落棺,一路并无差错。慕容煜显见未得到尸身,否则何至于用口空棺叫嚣?张嵇临死前有言语暗示,若是我猜得不错,只怕大李他们现下正在栖鹿谷藏着。”

    “那栖鹿谷须得从雁门关过,雁门关新任守将吴怀怕军心不服,正想干点甚么事来证明自己。现下必定是重兵密布,闯关就意味着送死,又不替她母妃拿棺木,还去那里干嘛?”

    黑熊吭哧着,心里也觉得芜姜有点过了。闹一闹别扭可以,为着荣华富贵把将军甩了可就不应该了。

    “你这话说的,大李他们难道不是人?”昊焱打了他一脑袋。

    萧孑凝眉扫了众人一周,本是群英俊魁梧的青年将士,这些天为着那个小妞,荆棘载途内外交困,一个个累得颊骨嶙峋、眼窝凹陷。

    值甚么?

    萧孑的心便冷却下来,修劲指骨扯紧缰绳:“人各有志,她既决定随那慕容七,由着她去就是。左右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便当这世上再无她花芜姜此人。只是劳烦众位受累,待寻见大李一行,是去是留,尽随你各人之意,我萧孑亦不会亏待。”

    他说着,人已打马在前头独行。从来叱咤沙场的枭雄人物,背影看去竟显得几分潦落。方才为了戏她、哄她,竟打了一路的腹稿,此刻想起来都觉可笑。

    说得将士们动容,一时满心里都是对芜姜的怨怼:“将军何出此言,我等都是跟着将军一路过来的生死兄弟,何来受累一词?那小妞既是不懂珍惜,将军不要也罢,待来日荣登大宝,弟兄们还把她抓来,看不叫她跪着打脸!”

    “是啊,这回真是有点过了。”各个附和着,一群高大身影渐渐策马随去。

    角落里一道影子这才缩了缩,蠕着僵冻的双脚站出来。

    只是出来躲狼而已,哪里有想着去哪里,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找自己,本来还有点别扭的羞愤与讶喜,怎生忽然又听见这一出?

    ——日后便当这世上再无她花芜姜此人。

    每次都是这一句。

    天际苍辽,芜姜望着萧孑远去的隽影,心里酸楚楚的,又恨又留恋又矛盾。低头看了看用破布缠裹的脚,却终究没有勇气喊出来。

    算了,一群墙头草,给他们做饭的时候就笑嘻嘻,一和萧孑闹别扭就翻脸。她可没有勇气跟着他,因她确实需要母妃的棺木,可他现下一无所有。

    ☆、『第五七回』凤九

    这是一个北逖与大梁共治的互市,汉人、沽玥氏人与逖国边民混居着。因为快要过年,市界上人头涌涌,嘈杂声一片。

    露天的熟食摊上煮着一锅新杀的驴肉,大冷天的浓浓热气蒸腾,飘香四溢,吸引来一群买肉的顾客,在摊子前围了满满一圈。

    “老板,给来二斤!”

    “好咧,咱这可是家养的好驴,八角茴香熬了一天一夜,咬在嘴里就能化!”

    芜姜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听那案板子剁得噔噔响,眼睛就不由自主往上瞟。她的脸用炭粉抹黑了,长发在头顶扎了揪揪,其余乱蓬蓬地散下来。身上穿着从王焕包裹里扒出来的灰布大袄,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衣摆上擦了污渍,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

    已经在这里蹲了两天,对面就是逖国的驻军营房,门口告示栏下贴着她与萧孑的画像,一珠嫣红小痣点在眉尖尤为耀眼,却没有人把她认出来。她亦下不定主意走过去。

    萧孑虽说亲眼见到母妃落棺,然而空口无凭,他每次信誓旦旦的话,最后不是被这个人戳破,就是被那个人揭穿,相信他很是需要一番勇气。但母妃的镯子却是真真切切落在了慕容煜的手里,显见慕容煜是确实见过母妃的。

    这两个家伙一样坏,她其实一个也不想交道,但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慕容煜略微单纯和好对付些。芜姜一想起那天晚上萧孑侵进自己花丛的青筋盘旋,整个人就好像从骨头里泛水儿,回忆一遍,心就荒芜虚空一回……真是一点儿也不能回想。

    “娘,我要抱。”一双好看的小鞋子在眼前停住,听见女娃儿奶声奶气的嗔唤。

    “好,囡囡走不动了,娘抱你。”少妇宠爱的回音俯下来,那好看的小鞋子便离了地。

    芜姜不由抬头看,只见一对夫妇并排而行,妇人怀里兜着个女娃儿,并不十分富裕,一家三口却其乐融融。她忍不住想起了阿耶阿娘,郝邬族人也过新年,第一次过年的时候,阿耶阿娘可欢喜了,那是他们头一回拥有一个玲珑娇粉的女儿,把芜姜当成个宝贝,没有甚么钱,却牵着她去榷场上扯了一身新衣裳。大晚上牵到族人聚会的篝火下,把九岁的拓烈看得眼睛一亮。

    但是那些美好都已杳渺,就像进了一个死胡同,自从那黄沙漫天的旷野下把萧孑遇见,她这八年来一切的平静都被瓦解了。现在的她,人生就只剩下一个执念,要把母妃的尸身安葬。然后是生是死,是江湖任我行,还是魂归黄泉去,从此她都解脱了。

    哎,只怪当年太小太不懂,若是叫老太监一把火烧了宫殿,何用这样烦恼呢。芜姜惆怅地想。

    小女娃儿也扒在娘亲的肩头看芜姜,看两眼又转头看看告示栏,忽然把手中的一包点心朝她扔过来。但奈何力气太小,啪嗒一下落在了路中央,隔着油纸冒着袅袅热气。

    女娃儿冲芜姜遗憾地嘟嘟嘴儿。

    小孩子的眼睛真是利啊。

    芜姜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不晓得哪个把她撞了一下,她发麻的腿蓦地一晃,栽去了旁边一个卖羊粪的摊子上,被骂羊粪的骂了几嘴。她就忽然起身,向那包点心走了过去。

    “他妈走路长点眼睛,看不见老子在卖货?”

    “对不住。”

    正要穿过路中间,却听耳畔传来熟悉的人声,竟看到昊焱牵着一匹马穿过人群迎面走过来。高壮的身躯裹着左衽的黑灰大袄,墨发披肩,头戴额饰,做着胡人打扮。看见对面有间不起眼的小铺,门前飘一面小帆,上用隶书描一“凤”字,他微顿了一顿,回头扫一圈周围,便低头走了进去。

    他们竟然也在这附近,芜姜心口怦怦跳,连忙弯腰闪避。

    “沙——”来不及伸手捡点心,却已被一匹枣红大马踩在了蹄子下。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低斥:“不要命了,挡在路中间做甚么?”

    浑醇的嗓音,并不十分正统的汉话,带着军人的威严。芜姜心神一凛,顿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逖国将官高坐在马上,正眯着眼睛审视自己。

    逖国人普遍眉高目深,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阴森,芜姜正犹豫要不要干脆豁出去求见慕容煜,怎生得目光一侧,竟看见慕容煜捂着脸,满面阴郁地从一辆黑乌鸦毛马车上走下来,看上去很颓丧的样子。

    那即将出口的话下意识就收了声,立时改用胡语指着驴肉摊子说:“军爷行行好,赏两块熟肉吃!”

    “哼,死叫花子,你也配吃熟肉,滚开!”那军爷不耐烦,手舞鞭子在芜姜的肩上重重一抽,轻蔑地骑马走了。

    嘶——

    抽得可真是狠啊,隔着粗糙的厚棉袄,芜姜的骨头都哆了一嗦。

    ~~~*~~~

    这是临时下榻的驿馆,就设在互市对面的驻军营房旁。慕容煜着一袭殷红刺花圆领袍,肩搭素白貂皮披风,一瘸一拐地走着路,满身都是扈气。

    那突兀的颜色比对,使他的美貌在人群中尤为醒目。周围的人频频看过来,他猜疑他们是否在嘲讽自己的瘸腿,忽然转头阴凉地瞪过去,吓得众人立时各个避开眼神。

    他这才得意地冷哼一声。

    长得像个诗人的管家战战兢兢地随在身边,边走边汇报:“王府里外的账都盘过一遍,把能卖的都卖掉,再填了欠下凤凰阁的亏空,主上还剩下这个数。若然节省些,倒是够和芜姜小公主生两个世子,安定地过个十年八年。”他说着,伸出五根指头,顿了一下,又摁回去两根。

    这些年皇上对主上不管不顾,主上又偏偏爱烧钱,买毒裁衣置首饰摆阔场,在外头可没少赊欠债务。

    慕容煜蹙着眉头:“盘账做甚么?凤凰阁莫非催本王还债不成?”

    管家脸很绿,这阵子吃麻辣绿头苍蝇都吃出后遗症了,压低声音应道:“大皇子频频对主上这样,当真没半点亲情味道。左右如今燕姬已在他手上,足够他向梁皇讨三座城,主上不如把芜姜找回来,一起寻个避世之处隐居好了。”

    呵,原来那天晚上和小妞在马车里说的话,都被这群家伙听了去。慕容煜很生气,还觉得很没脸面,他活到现年二十一岁,还从没对哪个女人表过白……如果那也能算表白的话。

    女人这种无聊的生物。

    “噗——”一扬铁手,打上管家的头:“闭嘴,那个移情别恋的小妞,她母妃若果然在我们手上,皇兄又岂会这般盛怒?现下姓李的不知把尸身藏去哪儿,找不出来本王和皇兄都得连坐,不将她剐骨凌迟便罢,几时说要与她避世?”

    他说着又懊丧起来,几次三番竹篮打水,父皇的耐心已几近磨灭,这次再不成功,大皇兄便等同于被打入冷宫,真正没了翻身的机会。

    一习冷风拂面,慕容煜摸了摸被风干的脸颊,叫管家即刻去给自己烧水蒸香。

    “诶诶。”管家连声应着,扫了眼对面的“凤”字:“那……主上可要将阿青阿白赎回来?这大冷天的,再挂在鸟笼子里没人买,怕是过不几天就要被冻死。”

    慕容煜一瘸一拐地走两步,只觉得身边有什么气息甚是熟悉,忽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在看自己。他便讽蔑地勾唇,摸了摸肩上的貂毛:“她二个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的嘴,还是你的脸?”

    一双狐狸眸子像能把人隐秘洞穿,管家两片书生的嘴唇被盯得发麻,哪里还敢继续说话。也是,主上把那两个卖了,方才买回来脖子上这玩意,现下去哪里拿钱赎?只得亦步亦趋地跟进门去。

    芜姜靠得那么近,听得脊背都凉了——

    “傻子,你想要的什么,难道不能向本王开口吗?”

    八卦谷里的话还在耳畔呢,一转身就是“剐骨凌迟”,慕容煜这混蛋几时竟也学会了撒谎。

    移情别恋个鬼啊,她什么时候喜欢过他了,幸亏慢了一步去找他。

    脚下的雪水隔着洞开的裹布渗进脚趾,芜姜低头看了看冻僵的趾头,忽然便有些后知后觉的窘。想起那天晚上把匕首抵在萧孑的胸口,说出的一堆伤他剜他的狠话,硬生生把他气得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大半夜带着手下几十个将士出走。

    没想到竟是真的冤枉他了……可是现下要拿到母妃的尸身,却非得要跟着他不行。

    “客官您慢走。”身后传来伙计的送客声,芜姜回头看,看到昊焱从那不起眼的铺子里走了出来。似乎胸前多了一包银子,胀鼓鼓的,在摊子上买了几包花生米,一大块熟肉和几只烧鸡几壶酒,漠然穿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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