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同志就是有文化,这四句四句地,说得多好啊!”

    夏家大嫂乐呵呵地赞道,实际上,她哪里听得懂薛向在说什么。唯独听明白一个“池塘”,不过薛老三那个京大高材生身份的加成,让夏家大嫂高看他几十眼,仿佛做什么都透着一股文学范儿。

    夏家大妹最看不惯薛向这种贵公子做派,更兼之,她已然认定薛向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白话骗人的不学无术之辈,这会儿吟两句酸诗,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更何况这装点门面的诗都透着股难闻的富贵味儿,让她分外不喜,也吟出四句诗来:“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翘飞上山,民苦已惧江海竭,官闲岂惜河汉干!”

    吟罢,夏家大妹的两只水盈盈的大眼睛玩味地盯着薛向,那满是嘲讽的眼神,写满了挑衅!

    薛向不由得老脸一红,恨恨瞪了夏家大妹一眼,竟是再不好意思翘腿靠树,而是坐直了安静喝粥。

    你道薛老三是忽然转了性?那自然不是!

    原来他薛某人心中悠闲,以情入景,做出一首赞颂夏日风光的诗来,那本是再正常不过。可偏偏夏家大妹吟出一首哀民生多艰,久旱不雨的夏日悲苦诗来,两首诗放一起一比,岂不是煞风景得狠。更恼人的是,鬼丫头吟诗就吟罢,偏偏还改诗,这首宋代诗人王令的《暑汉苦热》,对喜好古典文学的薛向来说,自然知之甚详。

    后两句原本是“民困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被鬼丫头稍稍一改,变作“民苦已惧江海竭,官闲岂惜河汉干!”,原诗中的怨天之意,就化作了怨官,恰恰薛老三对夏家人编纂的身份,正是萧山县政府小职员,鬼丫头如此更改,岂不是拐着弯儿得骂他薛某人只知贪图享乐,不识得民间疾苦!

    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庸官,薛老三心中十分郁闷,可郁闷归郁闷,他总不能跟一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再编一首诗骂回去?

    却说薛老三沉了脸喝粥,夏家大妹知道这位是品出味儿来了,不过品出归品出,也算不得稀奇,自己篡改的诗句,意思原本就好懂,他要是有能耐,就该指出这诗出自何处,哼,吃了闷亏,也只能憋着,不学无术!

    鬼丫头正为作弄了好得瑟的薛高材生,而暗自得意,谁知铛的一声,秀气的脑袋就挨了一筷子,“叫你话多,吃饭都堵不住你嘴啊,没事儿少念些歪诗,小丫头片子瞎咧咧什么呀,吃饭!”

    夏家大嫂虽不明白两首诗是什么意思,但见自家大丫蛋儿也学薛向说了四句话后,原本得意喜庆的薛向同志,就垮了脸,闷头喝粥,这如此鲜明的情绪变化,夏家大嫂自然立时就揪出了罪魁祸首,紧接着,惩罚就到了!

    “妈!”

    夏家大妹捂着脑袋,满脸委屈,把碗往桌子上一顿,气得直喘粗气,可和这个野蛮老妈,她又实在是讲不出理来,直憋屈得想大叫一句“到底他是你亲生的,还是我是你亲生的?”

    夏家大嫂理也不理夏家大妹,反冲薛向赔笑道:“薛同志,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啊,他说什么,您别往心里去!”

    薛向原本确实有几分恼火,可这会儿夏家大嫂一番武力镇压,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挥手,“没事儿,没事儿,玉真文化很好,是棵读书的苗子!”

    夏家大嫂笑笑:“她丫蛋儿一个,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哟,女人家正经的还是洗衣做饭带孩子,读一肚子书,瞎把脑袋读混沌了。”

    相处有日,夏家的事儿,薛向或多或少知道一二,夏家大嫂是个地地道道的北地民妇,后嫁到城里来的,骨子里的观念陈旧,原本夏家大妹念完初中,夏家大嫂就不让她念了,急着帮她张罗婆家和工作,还是夏家大妹抱了农药瓶子,才硬求下来的。尔后,夏家大妹基本也是半工半读,一年上头,农活不离身,也当真甚是辛苦。

    果然,闻听夏家大嫂对自己读书的看法,夏家大妹眼神一暗,玉潭般的眸子霎时就敛去了光泽。

    薛向道:“大嫂,您这话可说得不对,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丫头怎么就不能念书?玉真成绩那么好,真要念出去,您这辈子就妥了嘛!”

    “是是是,薛同志说的是,吃菜吃菜……”

    薛向的话,夏家大嫂从来都不反驳,可这会儿,任谁都看出来了,夏家大嫂是真对丫头念书,十分不感冒。

    薛向一口喝干碗里的绿豆粥,又伸手捞了一碗,忽道:“咦,小馋猫今天的胃口不佳啊,怎么一碗饭吃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一碗。”

    薛向这时才觉出气氛异样来,夏家小妹先前喊她接食盒时,她没出来,这会儿,吃饭时,又一语不发,扒在竹案的一角,一块红烧肉在碗里扯得稀碎,去不食用,似在出气一般。

    夏家小妹也不搭话,低了脑袋,拿了筷子一个劲儿地插饭,眨眼间,一碗饭便被戳出无数个孔洞来。

    夏家大嫂急道:“薛同志,别理她,你吃你的,她小孩子娇气得狠,跟自个儿生气呢。”

    哪知道夏家大嫂一句话出,宛若天雷勾动地火,夏家小妹丢了筷子,趴在案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哭声也越见凄厉!

    夏家大嫂蹭得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夏家小妹,按在腿上,便朝她屁股上狠狠扇了几下:“叫你哭,叫你哭,还哭,憋回去,吃个饭也不安生……”

    夏家大嫂几巴掌下去,夏家小妹止住了哭声,只是眼泪下得越发得急了,一串串,扑簌簌往下来,鼻子和嘴巴也努力地动着,一抽一噎,越发地可怜了。

    薛向赶紧起身,紧走几步,拉过夏家小妹,“夏大嫂,您这是干什么呀?”

    说罢,薛向又蹲下身问夏家小妹道:“若真,怎么了你,跟薛大叔说说。”

    因着小家伙的缘故,夏家小妹和薛向本就混得极熟,这会儿见薛向温声软语,小丫头心头一暖,又哇的哭出声来,“我……我……想我爸爸……呜呜……”

    薛向没想到竟会问出这么个答案,他本就极聪明,立时猜到小丫头定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困难了,小家伙不也是这样么,记得在靠山屯,大姐揍她,自己护不住,小家伙不也是哭声喊要妈妈么。

    薛向正待细问,耳边又传来哭声,夏家大妹也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再看夏家大嫂,也是扭着脑袋,不住拿手擦拭。

    眨眼间,一家人全哭了起来,凄凄惨惨戚戚,哭得薛向心里也渐惨然了!

    薛向不好去劝慰夏家大嫂和夏家大妹,只得不住哄劝夏家小妹,边又问着缘由。

    夏家小妹这才抽抽噎噎说了起来,薛向听得一阵愣神儿,夏家大妹又接着说了几句,他才彻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第一百七十八章我想上学

    原来,夏家小妹今年已经念到小学六年级,下半年,也就是九月份要升入初中,按道理说,也就是按照夏家小妹的实际情况讲,她应该直接升入元宝一中,或者元宝二中,夏家小妹一个班上的同学皆是如此,偏偏轮到夏家小妹这儿,就出了叉子,因为夏家小妹收到班主任的传知,要她交什么培育费,足足五十元,如若不交,学校就将她的学籍转入石牌中学。

    可石牌中学离夏家居住的元宝区,足足三十多里,这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何上学?而若交钱,这五十大元,足足是夏家大嫂近三个月的工资,夏家大嫂自然舍不得,原本她就极不赞成丫头念书。若是正常上学,咬咬牙她还能忍了,可要她从原本就不丰厚的存款上,咬出一大块儿,来付劳什子培育费,夏家大嫂自然是万万不肯的。

    说到这儿,您可能要问了,这夏家小妹上学,夏家大嫂不舍得出培育费,那夏家大妹当时又是怎么上的中学,难不成当时夏家大嫂又是另一副心肠?当然不是!原来当初夏家大妹上学时,夏父尚且在世,夏家大妹就直接以毛纺厂子弟的身份上得学,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而后来,夏父去世,夏家大嫂却是农村嫁过来的,不是毛纺厂的工人,而是当时厂领导看她们一家子没一个劳动力,怕是活不了,才勉强允许夏家大嫂在毛纺厂顶班,不过这个顶班就有了门道。那就是只算临时工,只有一份微薄的工资,而没有毛纺厂普通职工相应的福利待遇。是以,夏家小妹的学籍便不能从毛纺厂走,夏父既亡,夏家又没人顶上夏父的缺,夏家的户口都成了问题。因此,若盘算起来,夏家小妹上学就得回归到夏家大嫂的娘家。石牌乡。

    当然,这种规矩都是老黄历了,这会儿。早就没谁去抠他,是以,这事儿,若叫真儿,那就是个问题,若不叫真,抬抬手,也就过去了。

    显然,夏家小妹所在的小学不打算抬手,要叫真了!

    而正是因为夏父在与不在。夏家小妹和夏家大妹读书便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答案,是以,这会儿夏家小妹哭着要爸爸,才倍加让夏家大嫂和夏家大妹伤心。

    弄清了原由,薛向也不由得暗自叹气!当然。他叹气倒不是因为此事难办,五十元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不打算代给,因为他知道凭夏家大嫂的实诚性子。一准儿也不会要!而他叹气的是,他薛某人也不得不走回后门了!

    “别哭了,别哭了,多大个事儿,不就是上学的事儿嘛,你放心,有你薛叔叔在,保证若真想上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

    说罢,薛向转身离去,未几,便又折回,手中多了个黑色笔记本和一杆蓝色钢笔。但见他摊开笔记本,伏在案上,牵笔引文,刷刷刷,片刻就写了一行字,撕拉一声,写好字的那页,被他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对折好,塞进了夏家小妹的荷包里。

    薛向揉揉夏家小妹的脸蛋儿,“去洗脸吃饭吧,下午就去上学,把这便条,交给你们校长就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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