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正是清晨。旭日初升,辉洒万里,不过,这玉汤山海拔虽然不高,植被却是极密。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再烈的日头,到得此处,映在地上,也成了星光点点,难以赠温送暖,只娱人耳目尔。

    又过片刻,中年人止住了诵读,将报纸一折,持在手中,紧走几步,赶上老者,和其并肩而行,“爸爸,您说薛家老三是不是孙猴子转世,要不然他怎么就这么能闹腾,到哪儿都不消停啊,想当初,我去给安远大哥祝寿,那是第一次见那小子,当时,我还觉得安远大哥家的这小子颇有他的风采,沉稳大气,再后来,回去一了解这小子的过往,简直颠覆我对现在年轻人的认识啊,真是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思想,而更重要的是,这小子竟敢把他这不切实际的思想,付诸行动,化作实践,实在是胆大包天,爸爸,我看这小子纯是孙猴子下凡,实在是太闹腾了,压根儿不怕捅破天,我看我得知会安远大哥一声。”

    中年人嘟囔许久,老人不曾接话,只稳步缓行而上,待听到此处,终于用带着浓重蜀中味儿的腔调开了言:“你要知会安远做啥子嘛?”

    中年人一挥报纸,“做啥子?爸爸,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当然是跟安远大哥打声招呼,把那混小子收束回来,太能折腾了,我承认那小子是聪明,可还是缺乏砥砺,我看还得收在京城磨上三五年,他身上那股劲儿,不给磨下去,就不能再放他下去,做官哪有像他那样的。”

    “那你说做官得像哪样儿,该学你?整天在社科院,交游往来,搞那套平生束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老人声非疾厉,面非沉冷,可就是这样淡淡一句反问,变让身侧的中年人额头起了细碎的汗粒。

    话至此处,这老人和中年人的身份不言自明,正是老首长,和那位南方同志。却说南方同志归国后,并未踏入仕途,而是依旧走他的科研路子,在社科院挂了个散职。而他方才批评的正是薛向,因为他和老首长可以说是被薛老三搅合的那事儿,给生生弄进这玉汤山的。

    原来,前日,萧山县召开临时人民大表大会,通过了那三项决议之后,立时便被萧山县上报了花原地委,尔后,花原地委上报辽东省委,短短数个小时之内,便直达了中央。

    如此惊天动地的火爆消息,自是绝佳新闻素材,更何况在这个改革肇始,争论不休的局面之下,任何创新举措,都会受到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讨论,眼下萧山县干的可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儿,简直可以和那次会议相提并论了,各大党报、国刊,焉有放过的道理。

    短短一日,也就是昨天,萧山县三项惠民政策,立时成了全国最火爆的消息。

    叫好者,有之;叫骂者,也是不少;但最有影响力和决定力的中央上层,却是一时失声,便是那些国家喉舌——党报国刊们,在就此事做新闻报道时,也只是尽可能地描述萧山县的变迁,以及陈述此项决策通过的事实,却是决口不敢似平时那般对任何事都敢品头论足。

    却说这些国字号的媒体一时失去而来立场,究其根源,还是免农税这个问题太敏感,而挑起这事儿的又是那位最擅长搞大辩论的活祖宗。是以,喉舌们一来摸不准领导如何思忖,二来,又怕品头论足一番后,坠入那位最擅长攻击的薛三篇彀中,有此顾虑,自然就剩了慎言慎行一途。

    细说来,如今,已是实行改革开放后的第四个年头了,共和国在经济建设上取得的成就不小,但上层建筑和经济发展的不协调,却越发得明显了,关于改革的话题自然也越来越多了起来,而话题一多,各种论调自然也就多了,反对的声音便再次若隐若现起来。

    是以,只要精通高层政治的,便知道眼下是个敏感时刻,没有明显的风向,谁都不会胡乱说话。

    第三百八十四章双龙会

    党报喉舌们是有话不敢说,自然得请示上级大佬们,可事关重大,上级大佬们自也不会胡乱发出指示,只得层层上报,千条溪流归大海,自然全得拢到了老首长处,因为他才是主导改革的核心人物,再加上薛老三系出薛安远门下,天然被视作老首长子弟。

    更何况,顶层的那些人,都知道老首长似乎挺待见薛老三,前次薛老三抢亲,老首长也不过说了句“年轻真好”,分明是袒护到了极点,是以,关乎到这小子的事儿,谁也不好擅下论断。

    因此,诸位大佬便寻上老首长的门来!要说一个,两个到得梅园,老首长说不得还热情接待一番,可一天下来,迎来送往接见了十几拨,渐渐老首长有些不耐烦了,便搬到薛老三屋后的这玉汤山深处来了,这里,原本就是老首长一处秘密山居。

    老首长来此,南方同志自然要膝前尽孝,跟了过来。

    昨日,众位大佬登门,他也在场,虽然众位大佬说话,云山雾绕,他也听清了一二,总体还是认为那小子瞎胡闹。其实,南方同志和众位大佬的意见大略相近,认为薛向此举太过冒失。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辈,到底不似普通百姓,前者更关心国家的整体利益,而后者,更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

    听起来,有些矛盾,国家利益怎么和老百姓利益相矛盾了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

    试想想,如果全国都不征农税。所谓最广大的老百姓——农民的日子岂不好过许多,而国家机器似乎也能勉力维持。可当道诸公要的岂是勉力维持。他们要的是国富民强,让中华民族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要做到这些,以农哺工,强化工业,建立工业强国,乃是必由之路。

    可偏偏时下的共和国百废待兴,底子薄弱,唯一能够刮出油水。哺乳工业的,也就是十亿农民,二十亿亩土地。

    而现如今,薛老三来了招免农税,这岂不是大有搅得天下大乱之势。

    试想想,你一个小小边陲之地,荒野小县。免除了农税,让不让全国农民眼热?况且,真要第一个免除农税,也轮不到你小小萧山啊,若论政府财力,远的有共和国经济中心明珠市。近的有老牌港运强市连港市,人家两地哪个财力不比你萧山雄厚,哪个不能以一己之力,免税辖区的农税,人家不做。那是顾全大局,知道以农哺工。乃是不可言道的国策,偏偏你小小萧山跳出来,唱了这出大戏。

    而老百姓知道什么,天下从来是唯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百姓更不会听本地政府解释萧山有大棚蔬菜,农业情况不同,只会生出别样心思。

    再者,你小小萧山这一免税,真真是捅了马蜂窝,给那些经济强市惹了天大的麻烦,人家是免还是不免?要免的话,会不会风波继续扩大化,倒逼全国推行此策,若全国真推行此策,国家建设还要不要搞?

    所以,南方同志这种自问站在高处,胸怀全局的政治精英,是很不耐烦薛向那般瞎折腾的,在他看来,薛小子把萧山折腾出了十足十的模样,尽可以安生待在位子上,静等高升就是,萧山经济发展了,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黎庶,何必非要出这风头!

    对,在南方同志看来,薛家老三正是为了出风头!

    是以,方才念完的那份今日百姓日报刊登的萧山县副书记薛向撰写的评论文章后,南方同志便对老首长发了一通牢骚。

    因为,在南方同志看来,自己父亲也是责怪薛小子的,要不然,昨日众多大佬登门,几乎话都挑明了,询问老父是何意见,而老父却不置一词,主动转移了话题。

    南方同志心想,自己老父不直言意见,无非是不愿以大评小,恶言小辈之过罢了。

    不过,自己老父是温润君子,有这不言人恶的顾忌,南方同志自问对薛老三这位子侄,如何品品评,都理所应当,况且,他自认为自己的观点代表了所有有识之士的想法,也道出了自己老父的心声。

    可没想到的是,真当他读完薛老三撰写的那篇近乎自辩似的评论后,直言了薛老三是在“邀名”和“瞎胡闹”,竟挨了老首长毫不客气的训斥。

    “交游往来”、“平生素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南方同志虽游学外国,可幼年教育,也极是传统,老首长这番话,他自然理解非常,分明是在叱他如晚明的东林党等腐朽道学家一般,平生只知道悠游结党,站在道义制高点对实干家评头论足,真正大事临头,除了一死,竟是再做不出任何于国于家有益之事。

    这在南方同志看来,绝对是极具讽刺的评语,另一方面,他也看出来,自家老父竟是对那荒唐小子此举,似乎有所欣赏,这也太荒唐了吧!

    太阳渐临当空,南方同志亦步亦趋的护持着老首长,渐渐走上了山顶,玉汤山的海拔本就不高,或许压根儿不配用海拔这个词儿,从山脚到山顶垂直不到百米,便是崎岖山路蜿蜒开来,从山居步上山顶,亦不过三里多的路程。

    加之,老首长辟居此地后,从山居到山顶的那段距离,辟出了许多级平缓的石阶,缓步而上,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到得山顶,没有层层叠叠的古木遮荫,日头自然炽烈起来,不待南方同志挥手,后方的丛林深处,一名身着丛林绿的战士,便蹿出林来,布展开一顶遮阳伞,南方同志接过遮阳伞,刚要在老首长顶上遮住,便被老首长挥手阻住:“八九点的太阳,还是晒晒得好嘛!”

    老首长话音方落,身后竟传来人声:“首长说得好啊,八九点钟的太阳,虽艳不烈,真是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哇!”

    南方同志扭头回看,正是振华首长缓步而来,已然行到二十米开外。

    细说来,他和振华首长已有半年未见,可就这半年时光,振华首长似乎老了不少,因为形象的需要,头发依旧打理得乌黑油亮,在电视上永远看不出的皱纹,这时,却深深凿刻在额头,本就愁苦的瘦脸,越发得枯瘦了。

    “振华大哥!”

    南方同志叫了一声,迎上前去。

    “是南方啊,陪首长散步来啦,我真是羡慕首长啊,空山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山光鸟语最是娱人心目,畅人心怀,可惜我是没这好命喽!”

    振华首长和南方同志握了握手,稳步上前。

    他容虽枯槁,声却洪亮,显然只是操劳过度,缺乏调养,身体的底子却是不坏。

    “振华来啦?”

    老首长笑着招呼一声,伸手招了招,“喜欢,就一起来晒晒,听说,最近你可是操累得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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